恍惚之间,这道当空蜿蜒十数丈的流光竟好似长出了一颗狰狞虎首,虎背上更浮现出一位身量奇高、四面八眼的将军虚影。
将军的四张脸孔模糊一片,只能隐约瞧出似乎正在怒目张口、呼啸连连,其音诡异乖戾,仿佛孩童啼哭、风泉寒咽。
高天丈人一族本就有高天大将军的名号,将军煞羽箭落在李神弦手中,威力竟是猛然间暴增数倍。
“啊!”
首当其冲的左药师蓦地惨叫一声,双眉之外便连须发都尽皆燃起赤火,目中神光更是轰然崩散。
他只觉头疼欲裂、四肢绵软之下,仓促间只来得及下意识举矛一格。
铿!
左药师手中的蛇矛应声脱手,却是被将军虚影轻易夺去,径直拽上了高天。
他胯下战马则是结结实实挨了虎首流光的合身一撞,矫矫如龙的马头轰然爆散,化成一团猩红血雾。
失去了头颅的马尸四蹄乱蹬,抽筋似的向上一跳、脊背一拱,左药师登时就被掀飞了出去,撞在身后两名骑卒身上,一同重重砸落尘埃。
四周披着虎皮的十数匹战马被同伴的惨状吓坏了,乱纷纷一哄而散。
所谓虎骑,终究难挡巴州李氏猛虎的一箭之威。
长空之上,四面八眼的将军虚影缓缓消散,只剩下一只四棱黑羽箭、一杆丈八点钢矛。
就在这时,委蛇旗气息陡盛,旗面当空翻卷,兜向那一箭一矛。
丈八点钢矛只是死物,当即被委蛇旗卷入其中,四棱黑羽箭却是不愿束手就擒,箭身猛地一折,避开了委蛇旗,朝着幽林方向电射而回。
直到此时,大多数绣岭虎骑方才从将军虚影的怪啸声中挣脱出来,眼见左药师已然坠马落地、生死不知,不由得大惊失色。
他们纷纷跃下马背聚拢过去,猬集成一座浑身是刺的蛇矛阵,将自家主将围了个密不透风。
幽林中的巴州弓弩手们也并没有强出多少,许多人亦是如梦方醒,等看清了李神弦那惊世一箭的战果,登时欢呼鼓噪起来。
齐敬之抬起手掌,将自行飞回的将军煞羽箭抓在手中,若没有今日这一遭,他还真不知道天地玄鉴对所炼奇物的掌控之强。
眼见手中的奇特羽箭并没有受到什么明显的损伤,少年便随手将之递回给了李神弦。
巴州汉子简直受宠若惊,连忙珍而重之地小心接过,远比第一次得箭时还要心潮澎湃。
齐敬之看在眼里,嘴角悄然上翘。
在此之前,他确实没有想到将军煞羽箭竟能有如此威力。
当然了,他也同样没有想到,李神弦为了算计左药师,竟连面皮都不要了,认爹这种话都能说出口。
然而偏偏就是这样一头凶残狡诈、不择手段的巴州猛虎,却并没有因为左药师的张狂挑衅而被怒火吞噬心智,从一开始就强自按下杀心、只是瞄准了对方的坐骑。
在如今高手云集、各方瞩目的钩陈院中,李神弦的这种克制看似不够爽利,然而但凡他刚刚那一箭稍稍上抬几分,痛快固然是痛快了,后续多半就要落得个身死族灭的下场。
在齐敬之看来,李神弦方才片刻间的谋算、分寸间的取舍,同样是磨砺以须、及锋而试,同样是居荣禄之场、履忧患之地而意志不磨、道心不易。
这样的人才是他齐敬之道途上可以相互扶持、彼此砥砺的同伴。
念及于此,少年嘴角的弧度显得愈发愉悦,整个人都轻松明快了几分。
其实从见到天齐渊开始,大齐王都就带给齐敬之极为强烈的压迫,远不是骊山广野所称赞的那般云淡风轻。
实在是这座屹立近两千年的城池太过古老,其承载的东西也太过沉重。
这其中有他前所未见的巍巍天道,无论是龙潭虎穴无时无刻的压迫进逼,还是精怪鬼神们自上古延续至今的衍化流变,都让这座城池显得无比厚重深邃,又仿佛危如累卵、随时都有倾覆之危。
这其中也有他从未见识过的煌煌人道,从上古时先王先民苦心孤诣、大启山林到如今国都百姓摩肩接踵、志高气扬,无不令这个从麟州大山中走出的少年心怀激荡。
然而与此同时,这座城池之中却又在不断上演着国主、世家和宗门之间的明争暗斗乃至残酷倾轧,给少年眼前的人道盛景蒙上了一层殷红血色。
这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心思一直被齐敬之压在心底,仿佛块垒、难以消除。
直到他亲眼见证了李神弦的那一箭。
那一箭将不可一世的左药师射落马下,也将少年心底的深重忧虑一击而碎。
齐敬之仰头看向那面兀自迎风招展的委蛇旗,眸光渐趋幽深。
旗上那尊名为“委蛇”的古老神祇曾被记录在骊山广野吟唱的上古歌谣里,如今则被绘制在福崖寺进献的神异旗帜上,更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了大齐钩陈院的上空。
“国主和君上为何如此看重这面委蛇旗?”
少年心里才冒出这个疑问,耳畔忽就有个声音答道:“昔年桓王驾驭雷车、出外田猎,见委蛇升起于天齐渊大泽之中,其大如毂、其长若辕,紫衣而朱冠、双首而蛇身。”
“委蛇闻桓王雷车之声,捧首而立、声传四野:齐王见我,当霸天齐之国!”
“正所谓,以德者王、以力者霸……如果说驺吾幡代表仁恕不杀之王道,那么委蛇旗便承载了重威尚杀之霸道!”
闻听此言,齐敬之登时恍然而悟:“道不同不相为谋,难怪驺吾幡和委蛇旗如此针锋相对,竟然真的是道途之争!”
他左右看了看,见李神弦等人似乎都没听见那个神秘的声音,当即抱拳四顾:“驺吾军营尉齐敬之,敢问尊驾何人?”
下一刻,在场所有人都听见了一个宏大而高远的声音:“本座乃钩陈院长史寿跋,驺吾军都督府营尉齐敬之速来寿宫见我,其余诸军有意入驺吾军者,可稍后往齐敬之帐前听命。”
寿跋的声音顿了顿,再开口时便多了几分肃杀:“绣岭虎骑统领左药师,言语无状、欺凌袍泽,辱人血脉宗族,自往桓王台下领军棍二十,以彰军法!”
闻听此言,李神弦大嘴一咧,才要放声大笑,就听那声音又接着道:“巴州弓弩手统领李神弦,自甘堕落、目无尊长,心怀诡诈、殴伤同僚,同领军棍二十,以儆效尤!”
“啊?”李神弦登时傻眼,简直欲哭无泪。
齐敬之呵呵一笑,很是同情地拍了拍这巴州汉子的肩膀,继而纵身跃上了斑奴脊背。
于是,在听到动静纷纷冒头的各地军汉围观之下,驺吾军少年营尉一骑当先,身后跟着趾高气扬的巴州弓弩手和垂头丧气的绣岭虎骑。
弓弩手们簇拥着臊眉耷眼的李神弦,绣岭虎骑们搀扶着羞愤欲死的左药师,后者看上去尤为凄惨,头发焦枯散乱不说,胡须和眉毛更是被烧得一根不剩。
这哥俩偶尔眼神交错,那真叫一个眸光如刀、仇深似海。
齐敬之仰头看去,只见桓王台历经风雨沧桑,早已洗尽铅华,看上去就是一座灰蒙蒙的石头高台,除了高耸入云、巍峨如山,似乎再没什么值得称道之处。
又长又宽的石阶一路通向高台之顶的宏大殿宇,密密麻麻、难辨数目,恍若登天之路。
众目睽睽之下,军棍着肉声中,李神弦和左药师紧咬牙关、一声不吭,齐敬之则是独自迈步登台。
没成想才走上两级石台,冷不防一股无形力道迎面袭来,将一脚蹬地、一脚悬空的少年推落回了阶前。
所幸离地面很近,头一次亮相的少年营尉没有太过出乖露丑。
齐敬之回头看向巴州弓弩手们,见这些家伙有半数正围着李神弦,严防负责行刑的绣岭虎骑下黑手,剩下一半则聚拢在左药师身旁,给同样负责打军棍的巴州弟兄助威,以至于根本没人记得要提醒自家营尉一声。
绣岭虎骑们显然也在做同样的事,双方士卒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乍一看很是亲密无间。
齐敬之无奈摇头,不想再搭理这些不靠谱的混账东西。
“哈哈哈哈!”
看见他的举动和神情,原本沉默围观的军汉们骤然爆发出幸灾乐祸的哄笑:“这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崽子营尉也不行啊,不会又是哪个世家塞进来的样子货吧?”
“嘿嘿,人家可是国姓,咱们这些只剩下一条贱命的破落户哪里能比?”
“国姓?左药师不也是什么宗室左公子之后?眼下还不是被扒了裤子打屁股?”
“非也非也,大伙儿睁大了眼睛仔细瞧,那左药师的屁股可是比李神弦的白多了,这就是宗室贵种的底蕴呐!”
这几句话就好似捅了马蜂窝,哄笑声此起彼伏、沸反盈天。
巴州弓弩手和绣岭虎骑们头一次同仇敌忾,各自分出十数人,撸起袖子就要跟那些大放厥词的家伙讲讲道理。
然而有胆量当众出言讥讽的家伙又能有什么善茬,自然是毫不示弱,一边结阵自保,一边撺掇着看热闹的军汉们一起痛打落水狗。
纷纷扰扰之中,钩陈院长史寿跋的声音再次响起,轻易便将台下的嘈杂之音压下:“入钩陈院者,初授官职最高为营尉。”
“其后无论是谁,成功登上桓王台者视为神游境种子,立授六品校尉之职,有资格统领一卫千骑。”
闻听此言,台下军汉们立时噤声,个个竖起了耳朵。
“若能迈入寿宫殿门,便可谓灵台稳固、道途远大,立加都统衔,五品至三品不等,协理本都督府庶务,与闻钩陈军机。”
“至于执掌一府的六位二品封号将军,尔等酒囊饭袋就不要心存妄想了!”
听到此处,台下军汉们的呼吸早已粗重无比,许多人彼此兴奋对视,满脸的不可置信:“不用比拼家世,只要修为足够、登台入殿,就能居高位、掌大兵?”
至于寿跋长史给出的“酒囊饭袋”四字评语,当然是被这些人自动忽略了。
在场众人虽然早就知道桓王台难以攀登,但入钩陈院以来连百骑长、营尉这些军职都不曾得授,对军职晋升章程就更加闻所未闻了。
大伙儿都不是傻子,自然知道那位高居寿宫、从未露面的长史之所以会当众宣布此事,分明与新来的驺吾军少年营尉有关。
这一刻,所有人看向齐敬之的目光都生出了变化,少了几分不屑和敌意,多了几分审视与期待。
齐敬之只觉自己好似被无数饿红了眼的虎狼环伺,不由得微生错愕,当初琅琊君也曾做过类似保证,没想到是应在了此处。
他再不犹豫,略一存思就催动了自身心相,才要第二次登台,钩陈院长史的声音就再度响起:“麟山之神心相天成、灵台无阻,可自行登台。”
齐敬之一怔,立刻听出了对方的言外之意,那就是不许借助般般的力量。
他原本也没想着作弊,甚至根本就不知道小家伙竟是如此得天独厚。
随着鹤履双翅所化的甲胄飞快褪去,般般便从齐敬之的胸甲里侧掉了下来,嘴里还死死叼着虎君玉盒。
若非这位麟山幼主只是个肢体柔软的小不点、齐敬之的身形也远未长成,还真没办法将小家伙塞进翅甲之内。
“般般,你去上头等我。”
齐敬之朝高台上的宫殿指了指,旋即深息长除、双膝微屈,早已今非昔比的洗翅劲自两足勃然而发,一瞬间贯通双腿和脊椎大龙,直抵四肢百骸。
与此同时,在他的心窍虚谷之中、巢屋灵台之下,怒睛青羽鹤振翅展翼,顺着若木树身扶摇直上,不知第多少回向着盘踞灵台的毕方鸟邀战。
落在众多军汉们眼中,便是少年营尉的双眸中忽有火光跳动,双足在地上一蹬便如一只大鸟般腾空而起,一口气撞破七八道无形屏障,接连越过了数十级台阶方才翩然下落。
他的脚尖才一触及下方石阶,澎湃劲力立刻鼓荡起身上的玄色衣袍,口中更发出一声悠长鹤唳,整个人宛如飞鸟击水、借力高飞。
“砰!砰!砰!砰!”
随着少年身形的一次次拔高,无形屏障碎裂的声响愈来愈密集、也愈来愈浩大,好似沙场上战至焦灼时的声声铁鼓,一下紧跟着一下,重重砸在众人心头。
许多曾经历过战阵的军汉被勾动了往日回忆,禁不住血气上涌、怒目圆睁,下意识撕扯开军袍衣襟,袒露出肌肉虬结、伤痕遍布的火热胸膛。
高台之下,行刑时的军棍着肉声早已止歇。
无论是巴州弓弩手和绣岭虎骑,还是大白屁股上皮开肉绽的李神弦和左药师,全都默不作声地使劲儿仰头,望着那个少年青云直上、步步登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