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吗?”
庆忌脸上的狐疑之色愈浓,看向少年的目光就有些不善。
偏偏祂的语气里分明带着雀跃希冀之意:“你这厮瞧着心肠不大好,莫不是在骗我吧?”
齐敬之都有些不忍心了:“上回见时,没觉得这位涸泽水伯如此好骗啊……又或者,祂由衷希望我说的是真的?”
少年心里冒出这个念头,当即坚决摇头:“假的!就凭我这点儿微末修为,岂敢在国主家中造次?旁的不说,单是那位‘重法度、多刑杀’的摇光君就饶不了我!”
“嘿嘿,懂了!”
谁知庆忌立刻露出一脸的坏笑,还不忘递给少年一个赞许的眼神:“本座一定挑个卞无鞅不当值的日子再动手!”
“至于绕过守宫槐的隐秘路径,你这小鬼头都能找到,本座就更是不在话下,才不稀罕你告诉我!”
齐敬之哑然,张嘴还要再解释一二,偏偏对方已经无心再听。
黄衣黄帽的小人再次朝护城河里一招,立刻就有一匹黄色小马破水而出,踏浪跃上石桥,紧接着同样毫不见外地蹿上少年的肩膀,落在庆忌身旁。
只见这位涸泽水伯翻身上马,眉开眼笑道:“本座这就去寻宋毋忌,那厮也是个喜欢排场的,日思夜想的就是多弄几件宝贝装点门面,我先诓祂进宫探探路!”
“嘿嘿,这一计就叫……投石问路!”
话音落下,黄衣小人已经骑着黄色小马,径直从少年肩膀飞落护城河中,连个水花都没溅起来就消失不见。
低头瞧见这一幕,少年不由得心中暗叹:“抟象殿主狮子搏兔在前,涸泽水伯投石问路在后,真是让齐某……受益匪浅丫。”
“庆忌好歹也是不知几百岁的老神仙了,能与寿宫之神为友、随意进出钩陈院,在神虎桥乱写乱画都没人管的人物,也只是看上去天真罢了,用不着我为祂操心。”
“那个宋毋忌既然能被祂惦记上,想必也不是什么善茬,就是不知连庆忌都怨念颇深、却又无可奈何的石虎阿四又能缺德冒烟到什么地步?”
齐敬之心里想着这些有的没的,呼唤斑奴上桥,骑上兽背绝尘而去。
行了片刻,在主仆两个转过一处街角、路过一条窄巷时,一个满面风霜愁苦之色、衣着更是破破烂烂的中年役夫悄然现身。
“稷下老兢?”
齐敬之扭过头,看着这个数日不见的稷下鬼市监市官,忍不住惊讶问道:“那件囚服这么快就卖出去了?”
稷下老兢的目光在吉光裘上转了转,旋即深深弯下腰去:“确实找到了一位还算合适的买主,只是钩陈院那地方……小的委实不大敢去,又听说今日校尉要入宫,便在此地静待大人回衙了。”
“按照大人后来的吩咐,不强求月华之精,也不再换取七宝之精,而是改为搜罗魍象的尸身以及类似的吉物。”
“嘿,老兢我也算见多识广了,此前还真不知晓这魍象活着时遭人厌弃,死了之后倒成了吉物!”
齐敬之摆摆手:“你倒是消息灵通,径直说结果便是。”
稷下老兢便不再废话,轻轻拍了两下巴掌,脚边就升起了一张透着衰朽气息的老木头供桌。
供桌上摆着两具怪物尸身,其中较大的那具对齐敬之而言很是眼熟,赫然是黑毛大耳、臂长等身,瞪着一双无神的赤色怪眼,半开的嘴巴里露着锋利尖牙。
少年略一感应,脸上再次闪过讶色:“这家伙体内精气都还留存着大半,似乎才死了没多久?”
“大人法眼无差!”
稷下老兢那张苦脸上立刻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这不是刚刚入冬么,礼部已经开始筹备除夕前一天的太庙祭祀,可不就得先把营陵修葺一番?这只魍象自然就倒了血霉。”
“说起来那位买主也是个敞亮人,说大人寄卖的亡人衣遗蜕品相奇佳,一具魍象尸身实在不足以抵偿,就附带上了这具‘疑父’尸身,说是刚刚老死在太庙里的。”
齐敬之点点头,转而看向那具较小的尸身。
这是一头黑黄相间的老狗,骨架子很大,肉却没有多少,显得皮肤很是松弛。
老狗生着一条奇长无比的尾巴,蜷曲在屁股后头,若是伸展开来,怕是比身躯还要长个一两倍。
“老兢啊,这疑父是个什么精怪?”齐敬之隐隐察觉了这头老狗尸身的不同寻常。
稷下老兢嘿嘿一笑:“疑父乃故军之精,其形如狗而长尾,多在古军营旧址以及先王、大将的陵墓之地徘徊,素有恋主之名,故而朝廷和世家多有供养,不是为了看家护院,而是以此彰显祖宗功业、自家传承。”
齐敬之点点头,不动声色地拍了拍斑奴的脖颈,安抚住自家坐骑突如其来的躁动:“如此说来,这具疑父尸身倒也算珍贵,只是对齐某似乎没什么用?”
“怎么会没用?”
稷下老兢立刻就急了:“我老兢的信誉那可是有口皆碑,从来就没坑过主顾!”
“校尉是领兵的人,将疑父尸身埋在议事节堂、中军大帐这类地方,便可增益军威将气,尤其对新建之军颇有裨益,能镇定人心、平息营啸!”
“若非营陵太庙自有规制,没地方安葬这只疑父,大人别说得到它的尸身,怕是连见都见不着!”
齐敬之心里想的却不似稷下老兢这么简单,既然这名为疑父的故军之精有如此妙用,如何偏偏就能落到自己这个新建之军的校尉手里?
念及于此,少年便正色问道:“那位买主是何人?”
稷下老兢脸色一变,连连摆手:“小的可不能坏了规矩!那买主并不知晓校尉的身份,反过来自然也当如此,还请大人见谅!”
这位监市官说着,声音忽然一低:“亡人衣的遗蜕能够挽留亡魂,但这终究是犯阴司忌讳的事情,那买主出此高价,也是希望无有后患,即便哪天大人凑巧知晓了对方的身份,也请守口如瓶!”
闻听此言,齐敬之反倒是松了一口气,点头道:“若单单是这样,这笔买卖……齐某做了!”
稷下老兢大喜:“校尉真是个爽快人!既如此,小的便告退了,今后大人若有什么所需,只管派人吩咐一声便是!”
“且慢!”
齐敬之叫住这位稷下鬼市的监市官:“你听没听说过这样一种精怪?其形好似小猪,身上长满眼睛,喜欢在茅厕出没……”
稷下老兢愕然,憋了半晌才道:“校尉莫要消遣小的,那可不是什么精怪,而是厕神!”
“这种厕神绝不是什么小门小户能够拥有,而是与疑父类似,常生于军营、边镇之中,一军主将向其祭祀祈福,或可得升迁之喜!”
少年闻言默然,若不是众人嫌弃茅厕污秽、童蛟海那厮也着实不上心,否则驺吾军官衙里的那只小猪怕是早已经下锅了……
见齐敬之再无疑问,稷下老兢行礼之后便往地下一钻,连同那张供桌一起消隐无踪,将两具精怪尸身留在了原地。
下一刻,天地玄鉴和驺吾幡便一起迫不及待地飞了出来。
天地玄鉴对于失去灵性的死物向来不感兴趣,但如今镜子里还镇压着洵江那只魍象之灵,这就另当别论。
齐敬之没有理会天地玄鉴,而是将目光投向了驺吾幡。
幡面上的那只黑纹白虎威风凛凛,身披五彩、尾长于身。
“嗯?尾长于身?”
少年再次看向疑父屁股后头那条黄黑长尾,似乎与驺吾的虎尾还真有那么几分相似。
琅琊君曾有言,驺吾乃古之仁兽,非自死之兽不食。
以斑奴的标准来看,战死在栖鹤谷底的仙菇和板栗们都算自死,那老死在营陵太庙的疑父自然更无疑问。
只是别说自死之兽了,驺吾幡此前从未对任何血肉表露过兴趣,此刻却是一反常态,径直落在了疑父的尸身上。
下一刻,黄黑色的狗尸便肉眼可见地萎缩了下去,同样颜色的精气透体而出,丝丝缕缕没入驺吾幡内,钻进黑纹白虎的口鼻之中。
得到齐敬之允许的斑奴不甘落后,立刻扑过去,伏在狗尸上大口撕咬,连骨头都生生嚼碎,丁点儿不剩地尽数咽下。
“这下好了……也不知驺吾幡和斑奴将其分食之后,能不能同样增益军威将气、防止发生营啸?”
不多时,两具精怪尸身就被这一镜、一幡并一头异兽吞了个干干净净。
尤其驺吾幡光华大盛,似乎得了不小的好处。
一切停当之后,齐敬之骑着斑奴出了窄巷,谁知还没走出多远,竟是又有一个出乎意料的人在前拦路。
左药师独自在道旁牵马而立,远远见到齐敬之就主动迎了上来。
不等心生讶异的少年出言询问,这位公族之后、佛门棋子就率先开口道:“左某得真猷禅师传信,邀请齐校尉往福崖寺后山幽谷一叙。”
“嗯?不是那位一言不发的知客僧真觉禅师,而是对虎诵经的讲经僧真猷禅师?”
眼见身为绣岭虎骑首领的左药师郑重点头,齐敬之心里一叹:“千躲万躲,终究还是躲不过去么……”
前有真觉禅师代为相邀,后有左药师堵路延请,所谓事不过三,若是再不识抬举,天知道福崖寺会做出什么来。
只不过对于这座大齐第一禅林,齐敬之倒也不似先前那般忌惮,正如庆元子所说,此一时彼一时也。
他如今身披吉光裘,正好前去做个了结,顺便看看这位真猷禅师的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念及于此,少年便朝左药师点了点头:“还请左校尉引路。”
于是两人再无言语,一前一后次第出城。
曾经骊山广野在细致讲述大齐王都龙盘虎踞、山水相争的凶险地势时,曾将绣岭描述成一处藏风聚气、幽深难测的虎穴。
如此一来,福崖寺镇压东西绣岭这两头坐地虎的功绩便凸显了出来,而“对虎诵经”真猷禅师更好似放弃了讲经宏法的大愿,在石瓮谷深处的石室内终年闭关不出,这就很难不让人有所猜测和联想。
齐敬之跟着左药师进入石瓮谷之后,没有选择那条香客络绎不绝、直通福崖寺正门的平顺石板路,而是循着一条不甚起眼的崎岖小路逐渐深入,很快就将那座辉煌鼎盛的禅宗丛林抛在了身后。
一路上并无什么独特风景,但见草木枯败、木叶尽脱,显露出嶙峋怪石、恶水穷山,一派的萧索孤寂。
再往里走,渐渐能见到三三两两的猛虎卧于石上,彼此间竟是和睦相处、绝无争斗,即便是见到有陌生人靠近,依旧懒洋洋地晒着太阳,没有半点要起身的意思。
这些猛虎可不认得什么吉光裘,对少年这只不知是什么品种的大鸟丝毫不感兴趣,反而往往会盯着斑奴好奇打量,疑惑这家伙为何气息上似乎是同类,长相却如此古怪。
对于真正的同类,譬如左药师坐骑背上披着的虎皮,猛虎们竟表现出了明显的厌恶,总是会飞快地移开目光,仿佛多看一眼都会脏了眼睛。
猎户出身的少年面露讶然之色,就听左药师难得开口道:“这些大虫也只在石瓮谷中才会变得如此灵慧又如此惫懒,可冠之以禅虎之名,若是放到外头去,无一不是浑噩残暴、磨牙吮血的山林霸主。”
“尤其绣岭之中多山谷,一谷之中四面皆山、故气常聚,一声虎啸、四山皆应,往往声传二三十里,最是骇人不过。”
“虽说这些大虫一旦到了平地,便再无这等威势,但依旧不是寻常百姓能够抗衡。故而一旦绣岭中的大虫滋生太过,有向山外蔓延之势,便是绣岭虎骑们扫荡山林的时候了。”
闻听此言,许久不曾出来透气的齐虎禅悄然冒头,学着庆忌的做派立在自家大兄的肩膀上,一边手搭凉棚四处张望,一边兴奋言道:“一声虎啸、四山皆应?那我来试试!”
下一刻,众人皆闻乳虎啸谷之声,紧接着四面果然有层层叠叠的回声呼应,如浪潮翻涌、经久不绝。
满谷禅虎皆被惊动,俱都引颈望来,又纷纷垂下头去、以额触地,好似在向着小和尚膜拜顶礼。
厕神见于《太平广记》,宣城太守刁缅初为玉门军使(玉门军是唐代河西节度使所辖九军之一,大概千人至五千余人),军中出现了形如大猪、遍体生眼的厕神。刁缅祭以祈福、厕神乃灭,十天后升任伊州刺史,又任太子左卫率、右骁卫将军、左羽林将军,堪称飞黄腾达。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