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哉!”
浪潮一般的乳虎啸谷声中,一个苍老却洪亮的声音自齐敬之头顶传来,坚定稳固如岸边礁石,任凭风吹浪打,我自岿然不动。
少年循声望去,就见谷中西侧石壁上忽然裂开一个幽深洞口。
一个袒露着上身、只在腰间裹了一件虎皮裙的老僧从石洞里迈步出来,凌空踏出几步,继而直挺挺地飞落而下,砰地一声砸在地上,登时碎石飞溅、烟尘大起。
斑奴被烟尘刺激得狠狠打了个响鼻,而驺吾幡早已经先一步飞腾而起,将箭雨一般破空而至的碎石尽数挡下。
齐敬之盯着那个从烟尘中大步走出的虎皮裙老僧,但见对方生得方脸隆额、圆眼虎须,竟是与虎君道人有几分相像。
只是这老僧终究年纪大了,与故军之精疑父类似,筋骨尚在、血肉已枯,远不如虎君道人那般壮硕,顾盼之间亦不见半分凶威,反而给人一种奇特的慈和平静之感。
看着这位老僧,齐敬之心里忽地升起一个念头:“若是当初小松山那头虎精能持正道、求善果,或许有朝一日也能蕴养出老僧这样的神形气韵。”
“见过真猷禅师!”左药师主动迎了上去,恭敬合十为礼。
老僧猛地停下脚步,提了提腰间虎皮裙,继而很是随意地摆摆手:“听说委蛇旗被人抢走啦?”
左药师面皮一抽,垂首低眉道:“晚辈学艺不精,辜负了诸位高僧厚望,实在惭愧无地!”
“狗屁的厚望!寺里的谋算本就是异想天开,贫僧当初就很是不看好,尤其太过小家子气了!”
真猷禅师在福崖四痴当中排在最前,却不似衣饰华丽、宝相庄严的真觉禅师那般自称老衲,而是自称贫僧,说起话来更是直来直去。
“那委蛇旗献也就献了,偏要画蛇添足,又送了绣岭虎骑过去讨人嫌,国主和琅琊君麾下又岂会缺少扛旗之人?”
“反倒是你左药师,当初就劝你跟着贫僧闭关山中、同参虎禅,你偏要贪图深沙大将之威,不惜以身饲之……如今怎么着?嘿!山外有山、神上有神,这不就遇上更狠的了?”
左药师就好似被硬灌下了一大碗药汤,张嘴就透出一股苦意:“晚辈遇上的甚至不是什么正经神祇,只是……只是一头刀鬼!”
“嗯?蠢物痴儿竟是至今未悟!”
真猷禅师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刀鬼怎么了?你那深沙大将说白了,不就是一个药叉恶鬼的大头目么,又能比人家强到哪里去?”
“什么托举金桥、渡人成佛……不过是传教所需、炼假成真的手段罢了!要真有那本事,怎么不先把自己渡了?”
左药师霍然抬头,不至于瞠目结舌,却也是颇显震惊:“这……”
他扭头看向一旁不动声色的齐敬之,那意思很是明显,这里可是还有个出身道门的外人在呢!
“这什么这?执着大将皮相、不见深沙本心,将好好一尊灭灾厄、消执着的护法神糟蹋了,还有脸瞅别人呢?”
真猷禅师一边呵斥左药师,一边瞪着一双虎目,在齐敬之、齐虎禅和斑奴身上来回打量,眼中不时有惊讶之色闪过。
“各家的护法神名目不同、法门各异,圣道惯爱招安、封镇五灵,道门敕封灵官、炼度外道,佛门除了同样吸纳外道护法,便是由诸佛菩萨化出忿怒尊、恐怖相,谓之明王。譬如……”
腰缠虎皮裙的老僧忽地眸光一转,定格在齐敬之身上:“譬如虎衣明王!”
“普贤光明佛为了度化天龙八部等一切众生,幻化虎衣明王本尊,身缠智慧之火,照亮心灵世界,消除众生业障!”
少年闻言微怔,眸子里似有火光跳跃,面上却只是洒然一笑:“晚辈齐敬之,出身道门仙羽玄都一脉,修行的乃是师门秘传的心烛丁火,此前从未听说过什么虎衣明王,什么明心消业的智慧之火。”
眼见真猷禅师的目光向自己肩头偏移,齐敬之便指着穿虎皮僧衣、穿大红袈裟的齐虎禅道:“此为齐某幼弟,乃是由圣贤祭神之道、镇魔藏锋之法而生,化身成小和尚不过只是玩闹罢了。”
少年之所以急于撇清,乃是因为有小松山虎精的事情在前,觉得最好还是不要让这位虎皮裙老僧生出什么误会。
只是真猷禅师特意提及的虎衣明王,尤其是那种智慧之火,终究还是引起了齐敬之的兴趣,但此时对方用意尚不明朗,却是不好出言请教。
真猷禅师呵呵一笑,对少年的态度丝毫不以为忤,反而捡起了先前的话头继续说道:“在贫僧看来,所谓护法神,无论外头如何涂抹粉饰,内里其实都是主家豢养打手为己用,以抵御内外魔头。”
说话间,他伸手指了指斑奴,明显是将这头黑白虎纹异兽划入了被豢养的打手之列。
“又或者……干脆就是如佛门明王一般,主人家戴个面具、换身衣裳亲自下场!”
说出这句时,真猷禅师竟是指向了小和尚。
“譬如普贤光明佛所化的虎衣明王,就有白虎衣、红虎衣和黑虎衣三种法相,身色、法衣、法器和手印皆不相同,救度众生的方法也不一样。”
虎皮裙老僧的意思极为明显,那便是在他看来,齐虎禅之于齐敬之,就好比虎衣明王之于普贤光明佛。
齐敬之眨了眨眼睛,并没将这个巧合放在心上。
天下修行法门繁多,其中难免有相似相通之处,实在不必庸人自扰。
只不过若是当真追本溯源,小和尚也确实是少年心中最为忿怒凶恶的那一面所化,月下磨刀、托身白刃,昼杀奸徒、夜斩邪祟!
虽说在以《藏锋法》定下彼此名分之后,齐虎禅渐渐有了自己的种种小心思,甚至敢于主动拒绝被敕封为灵台之神的命运,愈发接近一个独立的生灵,但兄弟两个在灵性本源上的联系依旧根深蒂固。
见齐敬之并未再次出言否认,真猷禅师脸上泛起了笑容。
他转而看向左药师:“只不过打手终究只是打手,归根到底还是要借主家的势,说白了就是狐假虎威。若是主家自己都立不起来,还指望这些个爪牙能有多卖力?”
“总而言之,弱的不是深沙大将,而是你左药师;强的也不是刀鬼,而是那个御刀之人!”
当着齐敬之这个外人的面,这位福崖寺讲经僧表现出了惊人的敏锐、智慧和坦荡。
尤其最后这几句话太过直言不讳,以至于左药师的脸色愈发晦暗了几分。
他沉默片刻,终究还是重重点头:“药师受教了!”
“真明白啦?”
真猷禅师忽地咧嘴一笑:“其实这一回被人夺旗,你也不必太过自责,毕竟深沙大将对委蛇旗的镇压之效确实有些弱了。”
说罢,这老僧旁若无人地将手伸进虎皮裙里,在两腿之间掏摸了半晌,竟从中拽出了一条怪模怪样的紫色四脚蛇。
之所以说这条四脚蛇古怪,乃是因为它不过巴掌长的紫色身躯上竟长着两颗小巧的红色马头。
见状,齐敬之眼中便闪过讶色,却是想到了那尊紫袍而朱冠、一蛇身而双人首的委蛇之神。
曾经替哥舒大石保管过委蛇旗的左药师明显也有同样的联想,忍不住开口问道:“这是?”
“这是贫僧在绣岭古道中寻到的一团万里精气,正合你这样的军将使用。”
“万里者,马之精也,两头龙身,见之大吉,宜军行矣。”
真猷禅师明明是在谈论类似魍象尸、疑父老狗那样的吉物,脸上却露出了惋惜之色。
“这团万里精气神形已成、气象将生,连龙身都成就了,奈何生错了地方,才弄出点动静就被绣岭中的虎煞察觉,被逼的不得不提前出世,以至于功亏一篑,没能真正诞生出灵性,成了如今这等非死非生的模样。”
说罢,真猷禅师摇摇头,将手里的万里精气递向了左药师。
以齐敬之所见,此时左药师的神情很是精彩,惊喜之余还有一丝被竭力掩饰的嫌弃。
“蠢材!你方才不是说受教了么?怎么还是如此执着于皮相?”
虎皮裙老僧不满地哼了一声:“这东西是从地里长出来的,还是从贫僧胯下长出来的,真有这么重要?”
左药师面色一窘,连忙以双手将万里精气接过:“禅师恕罪,是晚辈又着相了!”
见他这副模样,齐敬之便知左药师所辖之卫多半要改名“万里卫”了。
上有天御二星之钩钤、下有龙身双首之万里,一起驾御委蛇之霸道……明面上只是两个年轻的钩陈校尉在争锋,其实背后不知藏着各方高人的多少谋算和博弈。
只不过比起真猷禅师,背靠大齐七政阁的摇光君明显棋高一筹,那门《钩钤天御法》连委蛇之神都能驾御,对上这团名为“万里”的马精之气就更是不在话下。
左药师自然也想到了这一点,当即将此事告知了虎皮裙老僧。
“无妨!咱们硬的不行就来软的!”
谁知真猷禅师只是略一沉吟,便即浑不在意地摆了摆手:“万里和委蛇都是龙气水属、天然亲近,你又是扫荡山林的绣岭虎骑出身,很容易就能得到它们的青睐。今后没事儿的时候,你不妨多去天齐渊上泛舟静坐,当能有所收获。”
“钩钤是天御,万里是地御,就好比刀鬼和深沙大将之争,将来谁强谁弱犹未可知,全看你自己的手段如何!”
此言一出,左药师登时心悦诚服。
真猷禅师又道:“甭废话了,快以餐霞之法将这团精气吞下去!否则一旦出了石瓮谷,又要惹动虎煞、一山皆惊了!”
左药师脸色一垮,饶是他心里已经有了准备,依旧运了半天的气,方才将万里精气捏碎,丝丝缕缕地缓缓吸入鼻中。
趁着这档口,真猷禅师忽又看向齐虎禅。
“贫僧瞧你很是顺眼,我这里有一篇《虎衣明王金刚本尊心咒》,源出栖霞山残月寺舍身崖,乃是降三世明王一脉的道统。”
“善男子、善女人若能常持此咒,当能觉悟真谛、防止咒诅、烧毁邪见、降服傲慢等五毒。”
“若是果真佛性深厚而一朝豁然开悟,或可籍此消除二障,证得三身圆满菩提之正果,成就虎衣明王金刚本尊佛之法身,有满足众生心愿、将众生接引至佛国乐土的慈悲大能。”
“呵呵,听上去是不是比深沙大将渡人成佛要靠谱多了?”
虎皮裙老僧朝小和尚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大白牙:“不知你可愿学这一篇虎衣心咒么?”
闻听此言,小和尚双眼倏然瞪大,既是兴奋,又是惶恐,只好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自家大兄。
齐敬之感知到了幼弟的心意,耳边则是隐隐响起了自家师尊恶声恶气的叮嘱:“以后下了山,莫要再听旁人胡咧咧,若是有人存心不良、故意将你引入歧途,那可就悔之晚矣!”
于是,少年朝真猷禅师和煦一笑:“禅师也曾涉猎过镇魔院的《垂钓章》么?”
虎皮裙老僧一愣,旋即嘿然笑道:“你这小娃子的疑心病很重啊!”
“不过这也难怪,你此前和福崖寺结了梁子,有此顾虑倒也寻常,而且真要说起来,佛门传教天下,的确是在替佛主布饵,要从那芸芸众生中钓得真佛子!”
这位老僧依旧坦率得惊人,伸手朝少年身上的吉光裘一指:“然而佛门传法,必依世间国主,否则法事难立。”
“更何况你这小娃子已将道门羽客之姿炼入骨髓,贫僧钓你有个屁用?非但大大得罪国主,更与仙羽山结下死仇,实在有百害而无一利!”
听到这里,饶是齐敬之依旧不曾放松警惕,却也不得不承认对方所言极有道理。
他想了想,索性也直截了当:“无功尚不受禄,更何况两家还结了梁子?禅师如此抬爱齐某的幼弟,可是有什么事情要吩咐我们兄弟去做?”
真猷禅师闻言咧嘴一笑:“什么无功不受禄,你是想说贫僧无利不起早、无事献殷勤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