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像是复读机一样毫无感情地讲述那段经历。
或许是我脸上的表情吓到了他,他有些紧张地看看我,说道:“杨沫,看着我。”
然后我听话地停下来,看着他。他说:“我也讨厌她。那件事情是我自愿做的,什么强迫都没有。我为什么不让你总提到她,就是因为我也害怕,我也怕死。你知道么?我也没有你觉得的那么勇敢。你懂么?其实我们都脏了。”
“杨浩。”我突然很想叫他。
他看着我,“怎么了?”
其实我想对他说,四年的时间里,我最想他的时候是我第一次和陈浩上床的时候。
在那间不算宽敞的出租房里,在我和白紫云的床上。那时我觉得这是多么讽刺的一件事情,但是我一定要这么做。他在我的上方,肩膀不算结实。我的下巴靠在他的肩上这样他粗重的喘息声就传入我的耳中。我闭上眼,听见他对我说:“杨沫,你真漂亮。”那一刻我真想推开他,但是我没有。我抱紧了他。
然后我就想到了那条通风的陈旧的弄堂,我记起杨浩说道:“姐姐,我们回家,不理她们。”他小小、稚嫩的脸上挂着浓浓的倔强和不满。那时候不论我受了多少委屈,他也会保护我。像杨于超。
“杨浩。”我又叫他。
他看着我,等着我的下文。
“谢谢你。”我说。
S市在地图上只用一个细小的圆圈表示,这是一种存在。我想到小时候,在那条弄堂里,渐渐暗沉的天空,点缀起点点星光。也是那么小。
我怀疑过,小的时候看到的星空和现在看到的星空是不同的。不是因为该死的大气污染。我觉得此刻提到这个专业名词,不禁让人觉得煞风景。因为心情不同了,所以看到的星空也不同了。这句话是白紫云对我说的。我记得是我和陈城分手后的那天晚上,我们喝了很多酒。但这不是因为我伤心或者不舍的原因,而是轻松。是的,就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好吧,我从没否认过自己是没心没肺的女人。
然后我抬头看见暗色的天空中布满星星,我对白紫云说:“你看很多星星。小的时候我以为星星就是这么小的,原来是因为它们太远了。”
她看了看我,“其实我也是那么以为的。”说完以后她就开始笑。后来我就不知道她到底是在笑还是在哭。
“为什么现在看到的星空和以前看到的不同呢?”我自言自语道。
“因为心情不同了,所以看到的星空也不同了。”她说完这句话,让我有种想对她刮目相看的冲动。原来我认识的白紫云不是一个只知道打扮的蠢女人。
“为什么喜欢星空?”
“很安静。”
很久的沉默后她突然问我:“沫沫,你有没有真心喜欢过一个人?”说完看着我,肮脏的阳台顶上那盏灯打出的昏暗光线就这样反射进她的眼睛,闪闪发光。
我鬼使神差地冲她认真点点头,回道:“有。”
“不是杨于超吧?”见我再次点头,于是又问道,“做了什么特别过分的事情?”
“杨于超说的?”我问。
“是的。杨于超说你们是在高中认识的,后来那个男生丢下你走了。就再也没找到他。”最后一句像是问句,于是我机械地点了点头,她裂开嘴笑了,“就这样。”那时候她的口红花了,但是这不重要。
“就这样?”我问。其实我知道杨于超不会主动对别人说太多关于我的事情。特别是关于高中的时候。这会让他提到一个他不愿意提到的人。
她点头,“如果他回来你还会原谅他么?”
我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我竟然有种想哭的感觉。然后我点头,说道:“是的,如果他回来跟我道歉我就原谅他。但是或许他不要我了。他这么优秀的人,应该很多女人都会喜欢吧!”然后我又觉得哪里不对,“不,不是的。他是混蛋。怎么可以原谅他呢?”
“为什么不会喜欢杨于超呢?”她问。
我摇摇头,表示我不知道。其实我是真的不知道,或者说我讲不清楚。
“你再不行动,那个叫程可轻的女人就要把他抢走了。”
“亲爱的,现在我命令你,不要陈浩了,把杨于超抢来!”我说。但是说完我就后悔了。
白紫云伏过身搂住我的脖子,头靠在我肩上,笑着说道:“你一定是醉了。傻瓜!哈哈。说什么胡话呢?杨于超怎么能跟我的陈浩比呢?”
“男人都是混蛋!”我说。
“不要否定全部。”
“你到底喜欢他什么呢?”我不耐烦地问道。
“什么都喜欢。他像爸爸。”她说,“很会照顾病人。”
我笑着说:“傻瓜,那是因为他是医生。”
“好,我就喜欢医生了。”她用下巴轻轻蹭了蹭我的肩膀,痒痒的。又继续说:“我爸爸以前也当医生。”
“以前?”
她点头,“是的。但是在我十三岁那年死了,是自杀的。看死了一个人。”
“那不是正常的事情么?看不好,难道就要医生陪葬么?”我笑着问。我不知道,那个时候我怎么还可以笑得那么轻松。
“用错药了。我也觉得是很自然的事情,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看死了一个人么!本来人就是要死的。”她说,然后似乎觉得不对,于是又补充道:“他也是要死的。唉,怎么说呢?反正都活该了。”说完她似乎满意地笑了,但是我笑不出来了。
“所以你喜欢他?”
她点头,“我想知道医生可以对自己的病人付出多少。”
我没有应她的话,她又继续说道:“你知道么?其实我做了一件很对不起你的事情。你一定要原谅我,不然我死了都觉得不放心。好不好?”
我把头靠上她的肩膀,“好的。原谅你了。你放心你做了什么我都会原谅你的。”
她撑住我的肩膀,看着我,问道:“为什么?”
“因为我爱你!很爱。”我说。
她又重新抱住我,满意地说道:“我也是。我们在一起一辈子好么?”
我点点头,又摇头,“不行啊。我也做了很过分的事情,怎么办?你会不会原谅我?”
她点点头,轻声说了一句,“会,这样我们就扯平了啊。”
“谢谢。”我闻着她头发的清香,感觉很安心。因为我们都没有喝醉。
那天的星空很美,所以我一直记得。我知道如果我不记得了,那么就没人会记着。记忆力是件神奇的东西。它不仅让我记住了在那条弄堂抬头看到的狭长的星空,我们出租屋狭窄肮脏的阳台看见的那块有限的星空,还有校园围墙里的那片圆形的星空。那时候我就想到了杨于超。
当杨于超把我带出那个铁盒子一样的教学楼的时候,我抬头就看见了那片圆形的天空。像万花筒,又像五光十色的水晶球。
我记得我问他:“杨于超,你怕么?”
我在害怕。我希望找到一个比我更害怕这样的事情的人,那样我才能感觉到自己的坚强。我想他拉着我从弯曲的楼梯跑下来的时候,他应该比我害怕,所以我才有理由跑得理直气壮,就像是我在带他逃难。
那时候我想如果他要问我,“杨沫,你们在办公室都做了什么?”那我应该怎么回答。我才发觉,我的害怕不是来自于那个封闭的散发着难闻气息的办公室,而是杨于超。我不知道这样的问题我要找到怎样一个让他满意的答案,甚至让他相信。可是他没有问,几乎只字不提。我想我是感激他的。
他说:“杨沫,你看,明天肯定是个好天气。”
然后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就看到了满天繁星。我记得爷爷也这么对我说过,他还说不能用手指指着月亮,不然明天耳朵就会少掉一半。但是这样荒谬的事情杨浩不相信。趁爷爷并不注意的瞬间,他就用手指指了指天上挂着的月亮,又迅速放下。然后冲一旁憋笑的我眨了眨眼。我想他还是害怕的。第二天天才刚亮,他就把我拖起,有些激动地说道:“姐姐,你看,我的耳朵还在的。”后来我想,这样的事情我是不敢做的。因为我害怕。我对白紫云说这件事情的时候,她笑得很夸张,说道:“你弟弟怎么这么搞笑!以后要是有机会我一定要见见他。”
我听见自己对他说:“杨于超,你为什么不问我刚才在里面我和他在做什么?”
他说:“我不想知道。我只知道,你不愿意。”
“我们什么都没做。你信么?”我问。
他点点头,“信。”很肯定。
一个人要相信另外一个人需要多大的勇气我不知道,但是一个人被另一个人所相信是多大的幸运我知道。我不是一个容易相信别人的人。我只知道,学会信任就是走向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