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你懂的永远都比我多,可我明明是你的姐姐。杨浩,我是不是很差劲?总是要麻烦你。”我抬起手,抚上他的脸。
“是,你很麻烦。可是我不能让你一个人。”他无奈地笑。
“是因为那个秘密么?”我不由自主的抓住他的衣服,每次我害怕的时候,就会这样。他看着我,那一刻我觉得我们两个是共生的,如此相依为命。厮守着让我们崩溃的秘密,那个要命的总是忘不了的肮脏的故事,它像一场追杀,让我在自己的人生里一片狼狈。所有的不幸也是一场报复,让我认命地接受。
“不,不止是因为那个秘密。”
从七岁那场大变故之后,我就跟着爷爷奶奶在乡下生活,那时候还有杨浩。
夏天的傍晚总是有太多的惊喜。比如郁郁葱葱的树叶里偶尔传出几声知了的叫声,不是刺耳,带着夏天特有的旋律。还比如头顶通红的晚霞就这样倾斜了整片天空。这时候我和杨浩就会坐在院子门口的台阶上,等着爷爷回家。太阳炙烤了一天的地面带着一丝温热,甚至伴着阳光的味道。杨浩抬腿,用脚尖轻轻踢着脚边的小石块,仿佛这样时间就可以过得快些。我记得那时候他才五岁,但是却不仅仅是一个五岁小孩那么简单。我总觉得是由于一年前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改变了他。
我记得总在那个时间段,他都要问我同样一个问题,“姐姐,爷爷为什么还不回来?”然后我就会看向路的尽头,说:“快回来了。”他听了,皱了皱眉头,显然不满意我的答案总是一层不变。他似乎想要知道一些不同的答案来回应他的问题,但是我没有这个能耐编制出其他的更适合这个问题的答案。因为我相信爷爷就在路上,所以离家不远了。
“姐姐。”他认真地看着我,“我不喜欢奶奶。”他说完后就低着头,似乎在思考他刚才说的话合不合适。
“杨浩,这样的话以后不能说知道么?奶奶她不是坏人。”我说。那时候我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会一阵害怕。是害怕失去什么东西。但是我知道其实这样的日子不会太远。
杨浩歪着头看着路的尽头,爷爷就这样撞入视线,“爷爷,回来了!”杨浩有些激动地叫道。
同样在夏天的傍晚吃过晚饭后,一个村上的三姑六婆总会不约而同地聚到一起,坐在那条通风的陈旧的弄堂里,一边做着自己的事情,一边七嘴八舌地聊着天。那时是孩子们最享受的时间,就像一个大团圆,很多同年纪的小孩呆在一起,在墙角玩着过家家。
从小我就是一个特别爱干净的小孩,这样的习惯像是一场刻骨铭心的灾难深深扎根在我的血液里。这是我不能理解的事情,我不知道这样的习惯是遗传谁,或者它根本不能遗传,只是一种本能,保护自己的本能。我乖乖地坐在奶奶身边,看着那些男孩女孩嬉笑着,在大人的怒喝下仍旧把自己弄得满身狼狈,像是挑衅。抬头我就看见天空由原先的艳红已经转变为暗红。深邃地映出几颗临近的星星。那时候我们都以为星星只有那么大,它们比不过月亮、太阳,它们没有热量,只有一丝光亮——足够照亮自己。就像乡下的生活几乎让你感受不到一点存在的价值。
杨浩乖乖坐在我身边,无聊地摆弄着他外公刚买给他的变形金刚。
杨于超的奶奶就在这时打趣地说道:“沫沫,越长越好看了,以后长大里给我做孙媳妇吧。”然后再看向我的奶奶,“你看,沫沫她妈妈真是不像话,好好的一家人竟然弄成这样。”仿佛略带遗憾的语气,但是在我听来却是异常刺耳。
我没有回话,就听见奶奶说道:“漂亮有什么用?我们阿城刚要跟她结婚的时候我可是拼命阻止的,但是他们年轻人又不会听我们的。就当我们是胡闹了,现在好了。”
奶奶说完,弄堂里的三姑六婆就开始无奈地叹息,而后带着同情的目光看着我和杨浩,就像一场悼念会。我不知道这些目光有多少是真心的,又有多少只是看看热闹,顺便感慨一下。那时我不知道这样的眼光就叫做同情,但是我知道我不喜欢。
杨浩像是看懂了我的尴尬,我的窘迫。他突然拉住我的衣角,对我说道:“姐姐,我们回家,不理她们。”声音不大不小正好可以让全部的人听到。我在想五岁的小孩,为什么可以这么聪明,连声音的响度也可以调整地那么适当。但是我想到了,在我婶婶,也就是杨浩的妈妈没有的时候他也承受够这样的目光。他记得。
然后我看到杨于超脸上有一刻的不自然。我们挺直了腰板,从她们面前经过。有的时候同情心和自尊心是对立的。那时候我才发现,我的身体里存在着一样恐怖的东西。它一点一点让我长大,懂事,端庄,让我的美丽妖娆不受侵犯。它让我看清许多人的真面孔。他们带着银色的面具穿梭在拥挤的人潮,保留冰冷的脸色,还有刻薄的话语。所有人都需要它——在适当的时候,挑破别人的创伤,让他痛不欲身。
夕阳就是在这个时候消失得无影无终。天暗了,那条小路通往我们的小院。我以为我们共同经历了创伤,就是血战后无懈可击的同盟。但是不是的,我们是可怜的被抛弃的小孩。我看到狭小的院子包裹的小屋里一簇光温暖地洒在地面上。至少有人在乎着我们,等待着我们。
然后杨浩用欣喜的声音说道:“姐姐,爷爷回来了。”
我点点头。
有的时候其实幸福很简单,和爱情无关。那时候我不知道什么是爱情,男孩子们嬉笑着簇拥在我家院子口叫我的名字:“杨沫。”最后一个字拖得很长。
杨浩在窗口张望了一眼,然后低咒一声,“看爷爷回来怎么收拾你们。”
刚说完就听见院子口男孩子嬉笑的声音渐远,然后是半人高的铁门发出“吱呀”一声,像年迈的老人生锈的关节活动时一样绵长的声音。爷爷进门了,像是自言自语地嘀咕着:“这群臭小子,以后再这样,看我怎么收拾他们。”看到我和杨浩,于是又换了一种语气,近乎宠溺地说着,“你们两个在家里怪不怪呢?不要和外面的那些臭小子一起玩,浩浩知道么?”看到我和杨浩郑重地点了头,他才如释重负地笑了。
“还是我们沫沫漂亮的缘故,以后肯定会有更多的男孩子喜欢的。”爷爷说这句话的时候带着些自豪的语气。那时候我就知道,被人喜欢是一件让人高兴的事情,不是丢人。我乖巧地搂着爷爷像干枯的树干一样精瘦的脖颈,看着爷爷脸上越来越深刻地皱纹。突然有一种被阳光秘密包围的感觉,那时我还不知道这种奇怪的感觉叫做幸福。我只是执著地迷恋爷爷身上的味道,淡淡的烟味夹杂着茶的清香。
但是我没有忽略奶奶接过爷爷的话,说的那句,“漂亮有什么用,漂亮的女人都没有好下场。”这句话让爷爷不禁皱紧眉头,粗声回了一句,“你少说一句怎么了。”
奶奶没有回话而是复杂地看了爷爷一眼,转身进了房间。
现在我们再一次提到爷爷,我说过,这不是一个轻松的话题。牵扯了太多我们不想联想到的事情。
“什么叫‘不止因为那个秘密’?”我问。
有些东西在日积月累中已经悄悄改变,什么时候我们已经成为亲密无间的战友,同盟。在那个失去爷爷的傍晚,在他不再叫我姐姐的时候,在我们一起做下那件事情的时候。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些事情会有这样伟大的力量,让我们离不开彼此。或许是的,我们都很脏。
他说:“因为我们是同样的人。所以这辈子,我们都离不开彼此了。”
“是么?”我问,“我们都离不开彼此了么?那么真好,这样我就什么都不怕了。杨浩是不是不管以后我多么落魄,永远不会失去你,对么?”
他坚定地点头,“是,永远不会。你和舅妈是我唯一的亲人。”
“有的时候我觉得自己真实可笑,什么都没有了,还有什么资格叫别人对我不离不弃呢?你看我这个人那么糟糕。”
他笑了,“傻瓜。”他笑的时候总让我觉得有一丝阳光照进来,照亮了卑微的我。
“你看我很脏。我讨厌她所以才会让你和我一起做那样的事情,她不会原谅我的。你知道么?有一次,我们在上公共课,突然我感到一阵头晕目眩。那时候我想,或许是她来了,她还是不肯放过我。我想这样也好,那么什么债我也都可以还清了。后来,直到陈树把我拖出教室的时候我才反应过来。他对我说‘杨沫,不要怕,只是地震而已’。那个时候我幸福地想要发疯。不光是因为他的担心,我想到不是她,我不用死了。原来我这么怕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