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筷子挑了几根放在嘴边,张嘴咬了一口,轻微皱了皱眉头。我担心地看着他,问道:“真的很难吃么?”
他看了我一眼,轻声说道:“嗯。”然后看着我有些郁闷的神情就笑了,说道:“骗你的。即使真的很难吃我也会吃下去的,谁叫是你第一次给我下厨,怎么也得给你点面子吧。”
我满意地看着他,说道:“这才对么。”
“但是,杨沫。”他说,“你怎么不吃早饭?还是吃了?”
我摇摇头,“不饿。”
“不饿就可以不吃么?不吃早饭对身体不好,你怎么永远不知道怎么照顾自己。”说完他起身想要往厨房走,却看到我没头没脑地笑着,又说道:“杨沫,你笑什么?”
“只是看着你一副管家婆的样子很好笑。”我诚实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他狠狠瞪了我一眼,作势往厨房走,我拉住他。他低头看着我,我说:“你坐下,我们说说话。”
他点点头,又心不在焉地用筷子挑了挑面条说道:“杨沫,昨天晚上我走了以后,你在做什么?有想过我干什么去了么?”
我摇摇头,诚实地说道:“没有。”
他皱了皱眉头,“你真狠。”
“因为想到你我就会想到她。”说到这里的时候,我看见他的身子微微震了震。
我说的是实话,如果昨天晚上我想到的是杨浩,那么我就会不可控制地想到那个傍晚我们一起做的那件不可饶恕的事情。那样的时间里,就是在晚霞倾斜了整个天空的时候,总是会发生什么难以预料的事情。特别是死亡之类的,尤其喜欢选择在这么个浪漫的时间。爷爷是,奶奶也是。
门被她反锁着,她在屋子里痛苦地挣扎,我知道她有严重的心脏病。那双空洞的眼睛隔着窗玻璃死死地看着我,我竟然看到了从未在她苛刻淡漠的眼里流露出的温柔,或者是解脱。她终于可以摆脱我们了,只是直到现在她还是没能等到他们。
我站在窗户外,隔着发光的玻璃,静静地看着一切罪恶降临,我想我要解脱了。书包很沉,压着我瘦小的肩膀。而此时杨浩就乖乖地站在我的身边,伸过手,抓住了我同样冰冷的手,像是一种无言的安慰。我不知道,其实那时候我们正在做着一件十分残忍的事,没有人会大度地原谅我们。也是从那个时候起,就注定了我和杨浩这辈子只能相依为命,因为我们拥有一个让彼此致命的秘密。也是在那一刻开始老天让我们不离不弃,要我们永远在一起。因为在这异常美丽的夕阳下我们正在慢慢弄脏自己。我想到她咬牙切齿的那句“漂亮的女人都没有好下场”,其实是在说给我听。从小我就知道她又多讨厌我的妈妈,她们真正做到了恶言相向。
夕阳在这个时候往地平线下沉了沉,它目睹了这个肮脏的故事。它不忍心了,它始终是善良的。它明白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我有犹豫过,但说我不想她死,这话是骗人的。我告诉自己这是最好的结局——我这样心安理得地犯下这些罪恶。
最后她死了,杨浩说道:“杨沫,她不动了。”杨浩看着我,用那种谈论天气的语气说着,就像里面那具逐渐冰冷的尸体和我们毫无关系。
我看着他,伸手抱着他蹲在墙角,“杨浩,不要对别人讲这件事。”他点头,我又继续说,“杨浩,以后我们谁也不离开谁了,好么?我们要永远在一起。”
“好。”他的眼睛闪闪发光,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害怕,或者后悔,总之我后悔了,害怕了。我知道自己是个丑陋的坏人,是个杀人犯,会有报应的。但是我对自己说,我不是故意的,杨浩也不是故意的。如果世界上真的有类似于报应之类的东西,那么好,就冲着我来。
然后它就真的来了,当我站在那条狭小肮脏的走廊的时候我就知道,所有的报应如约而至了。还好它只是找上我,并没有盯着杨浩。
想到这里,我手上一紧,才发现什么时候杨浩握住了我的手。他轻轻笑了,说道:“不要想这些事情,都过去了。以后我们都不要再提到那些已经死掉的人,或者走了的人好么?为了他们吵架真是不值得呢。当然爷爷是除外的。”
我点点头,“嗯。”这一刻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答应得那么爽快,连我自己都拿不准会不会重蹈覆辙。我是那么不懂事,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等真的到了那个时候我只怕又会口无遮拦。他似乎看穿了我,然后说道:“至少我以后不会为了这些人再和你吵架了。”
我是感动的,他说他是不会再为了那些人和我吵架了。我看着他,什么时候我就那么过分地渴望着,杨浩的爸爸永远不要出现在我们面前,这样他就只能属于我一个人了。但是现在这样的话我是说不出口了,我害怕了,怕他再次走远,走得更远。
我说:“杨浩,还是不要对我这么好,真的。”
他看着我,笑着问道:“为什么?你不希望我再像以前那样对你好么?”
“我怕有一天你走了我会舍不得。”
“不会有那么一天的,你放心。我不会离开S市的,即使你会走远,我也不会走。我在这里等着你回来,照顾你妈妈。等到老了以后我们会是一个依靠。”他认真地说道。
我回握住他的手,说道:“但是你真的不怪她么?”
他点点头,“杨沫,如果我说不怪,那是骗你的。但是十四年都是她在养育我,你要我用什么理由去恨她?”
“所以,你看她一点不会介意,没有我,还有你来陪着她对么?我是可有可无的。”我说。
“你白痴么?”他掐着我的手,说道:“什么叫可有可无?你懂什么?为什么你总是看不清别人对你的在乎呢?你一直以为受伤以后别人给予你的就只是同情、嘲讽。但是不是的,你是她的女儿,她有什么理由嘲笑你?”
“真的只是这样么?”我想,如果真的是这样,那我这些年对她的冷嘲热讽算什么,我以为自己是在好好保护自己。正如她所说,在她眼里我就是一只发狂犬病的疯狗,不可理喻。
杨浩点点头,“没有人会看不起你,我好好保护你的。我们说好的永远在一起的。”
我记着这些话,我让它们随着时间流逝悄悄隐退至我内心深处。我想对于杨浩来说,他可以把它们当成一个无知时候毫无价值的玩笑,但是他没有,他总是那么认真。我不知道承诺之类的东西对于他来说意味着什么。在我们什么都不懂的年代里,我们相互说着“永远不分开”。这是承诺,毫无疑问。直到现在我们都把它当真,或者再过四年、十年、十四年——时间是个神奇的东西——它会让你慢慢看清自己的心。
那些年轻而易举地许下的承诺,如果它与爱情无关,与幸福无关。那么受伤害的人是不是就不会感到刻骨的疼痛,亦没有刻骨铭心的怨恨。仇恨就像埋伏的定时炸弹,最后崩溃的时候让人体无完肤。这是多么强大的力量,只有身在其中的人才可以下结论。
自从那次我们大吵一架之后,接连几天我都没有见到我妈。就这样平平静静地过了几天,莫名其妙的空的时候我总会想到杨城。想到那个立满梧桐树的法国街道,就是这样一个唯美的地方孕育了那个雪一样妩媚的女人。他现在在法国应该过得不是很好,我知道生了绝症的人该有怎样的心情,但是他不会和白紫云生病的时候的心情相同。他在等着我,三个星期的时间不会像四年那样有时遥遥无期,有时近在咫尺。我知道三个星期很快,现在我就站在第二个星期的末尾——即使我还没有拿定主意。
我不记得到底是几天,我和江琳她们已经很久不联系。她们应该不会太想我,就像现在我也只是偶尔想起。
服装店的生意不是特别好,就如江琳说的,现在的生意难做。但是除了这个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我就是那么一无是处,一直都在依靠着别人,从小到大。小的时候,杨城对我说:“我们的沫沫越长越漂亮了。”说着他把我举过头顶,我看见窗外远处的灯火在一片黑暗中那么突兀。我们的房子那么明亮,那么暖和,这是属于我的。
然后我低头看着仰着头笑着看着我的杨城,就是那么一个瘦瘦高高的男人,我是那么爱他。
我以为他永远不会离开我,会保护我一辈子,让我依靠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