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尔基如获至宝。
他问:“陆教授还能复述吗?”
陆时点头,
“我用俄语念一遍吧。”
说完便将海燕最后两段背诵一遍,声音中满是傲气和无畏,非常符合这首《海燕》的气质。
高尔基愣了愣,没想到陆教授俄语竟说得如此标准。
他赶紧记录。
萧伯纳问:“高尔基先生,还需要修改吗?”
他因为听不懂俄语,所以有些好奇陆时的水平。
高尔基连连摇头,
“不用!陆教授的这句‘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已经足够震撼,任何修改都是狗尾续貂。这首散文诗一定能鼓舞很多人。”
他对陆时深深鞠躬,
“万分感谢。”
这首《海燕》本就是高尔基的作品,只是世界线变动让之不完整,
陆时拾人牙慧,可受不住对方的感谢。
他连连摆手,
“能帮上忙就好。”
高尔基不由得深吸一口气,说:“当然能帮上忙。我们的事业是正义的,一定会成功。”
话是这么说的没错,但他还是忍不住将探求的目光看向陆时。
陆时笑笑,没有接茬。
高尔基好奇,
“陆教授,你是史学大家,又懂俄语,莫非对当下的俄国有所了解?”
陆时说:“从上个世纪开始的工业危机已经蔓延到了俄国,各种企业倒闭,被开除的工人数以万计,这正是酝酿火种的前提。更何况,农奴、学生也持支持态度。后面会发生什么,根本不用以史为镜。”
高尔基还要再问,
陆时却摇摇头,示意不说了。
萧伯纳适时地插话:“到法国还有一段时间,高尔基先生玩纸牌吗?”
高尔基回答:“不了。”
他扬扬手里的硬皮笔记本,
“回去整理稿件。”
陆时和萧伯纳也没有出言挽留,挥手道别,目送对方的背影消失在客舱门前。
之后,萧伯纳长出了一口气,
“呼~~~”
他转向陆时,
“会不会出问题啊?你加了那两句,让整首《海燕》都升华了;《海燕》升华,《春天的旋律》也跟着升华。以沙皇的专治,高尔基先生很有可能被迫害。”
说着,萧伯纳打个哆嗦,
“不会被斩首吧?”
听到这话,陆时也被吓了一跳,
但他很快恢复冷静,说道:“那不可能。俄国比较奇特,一般都是流放。”
沙俄的流放非常神奇,
某位传奇人物,甚至有9次被逮捕、7次流放、8次逃亡的经历,
至于为什么多跑了一次,
因为第一次失败了。
萧伯纳说:“那就好~那就好,我真怕咱俩对人家一阵忽悠,把人给忽悠没了。”
陆时忍不住大笑,
很快,他又换上了严肃的表情,低声道:“高尔基先生做出的选择,不会因为我们随便说什么就愈加坚定,更不会动摇。”
萧伯纳点头,随后面露遗憾,
“本想叫上他一起打斗地主来着,现在看来,我们两个人还是下棋吧。”
两人回到自己的舱房,继续下国际象棋了。
……
轮船抵达加来。
萧伯纳和陆时与高尔基结伴前往巴黎,
在那里,他们才会分道扬镳。
一路舟车劳顿,
三人终于来到了火车站,拎着巨大的行李箱抵达站前广场。
萧伯纳说:“高尔基先生,我们就此别过吧。法兰西学院应该会派人来接我们。”
高尔基行礼,随后紧紧握住陆时的手,
“能认识陆教授,三生有幸。”
言语中透露着崇拜。
对于各路文豪的推崇,陆时已经麻了,
穿越后,他见过许多名人,深知他们并非课本上那些或冰冷疏离、或伟岸光正的神仙,而是普通人,两只眼睛、一个鼻子,吃五谷杂粮,受七情六欲所困。
陆时对高尔基说:“高尔基先生无须多……”
话音未落,便听身后传来一个年轻男性的声音:“两位可是陆教授、萧先生?”
说的是英语,却有法国口音。
陆时微微皱眉,
法国人固然有傲慢的一面,但也不至于如此不懂礼节,
对方难道没看见自己正和高尔基道别?
高尔基也有些恼火,冷哼一声。
陆时回头,
只见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小伙子快步走来,一边挥手一边说:“陆教授、萧先生,你们总算是来了!”
陆时问:“伱是?”
小伙子微笑,
“我是法兰西学院的学生,名叫卢锡安·费舍尔。”
陆时听了这个名字,有些懵。
费舍尔(Fisher)这个姓氏,应该起源于英国,
早期,居住在英国乡下的人生下来就只取一个名字,
刚开始的时候,每个聚落的人口不多,这种起名的方法还无所谓,但发展成大城市后,出现同名的概率直线拉升,
人们为了加以区分,会在名字后加上职业,
例如渔夫·约翰,写作John the Fisher,后来就演变成了John·Fisher,即约翰·费舍尔。
而陆时眼前的年轻人,说英语时带着一股巴黎郊区味儿,
铁定不是英国人!
一旁的萧伯纳是英国人,反应更快,询问道:“费舍尔先生,你是英国移民?”
费舍尔愣了半秒钟,随即点点头,
“对!没错!就是这样!”
肯定三连。
这种说话方式显得十分可疑。
陆时、萧伯纳、高尔基下意识地交换视线,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
三人保持着沉默。
费舍尔看他们不表态,额头上浮起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说道:“三位先生,额……这位是?”
他询问的是高尔基。
陆时便凑到高尔基身边,低声耳语一阵。
高尔基摇摇头,
“罢了。陆教授、萧先生,咱们就此道别吧~”
他拎着箱子,转身离开。
费舍尔尴尬的摸鼻子,说道:“抱歉,我没想到会这样。陆教授、萧先生,请随我先来附近的咖啡馆稍微休息片刻。”
陆时没有动,
“费舍尔先生,你是哪个学院的学生?”
费舍尔说:“我目前在铭文与美文学术院就读。”
铭文指的是刻在建筑、石碑、奖牌、证章上的文字,
其特点是短小精悍,目的是流芳百世,所以需要对内容进行反复推敲、千锤百炼,
因此“铭文”被引申为修辞学。
美文则是典型的法语词,意思是纯文学。
另一边的萧伯纳问道:“费舍尔先生,你现在主修什么方向?希腊语?拉丁语?或者是东方语言?”
费舍尔轻咳,
“我主要研究历史。”
这个回答多少有些出乎意料。
萧伯纳将视线转向陆时,低声道:“到你的领域了,可别掉链子。”
陆时看向费舍尔,
“走,边走边说吧,就去你说的那家咖啡馆。”
听他这么说,费舍尔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刚才还紧绷的肌肉此时也放松了,
他朝火车站对面走去,
“很近。”
三人并排走去。
陆时好奇道:“费舍尔先生,你为何能一眼认出我?”
费舍尔说:“我拜读您的《枪炮、病菌与钢铁》之后,对您的学术观点惊为天人,所以便尽量搜罗了您的作品以及关于您的报道。我在《曼彻斯特卫报》上看过您的照片。”
就报纸上那个糊成一团的清晰度,亏他能认出来。
陆时说:“你在法国,竟然也读了《枪炮、病菌与钢铁》?”
费舍尔大点其头,
“对,我是现代史学的信徒。”
萧伯纳哂笑道:“现在的年轻人就是这个样子,容易改旗易帜,动不动就是‘我是XXX的信徒’,过几天又是‘我坚信XXX’。”
此话听着有几分刻薄。
陆时深知萧伯纳本并非这种人,如此行事,恐怕有激将的目的。
果然,费舍尔有些恼火,
“绝非如此!”
他的语气透着激动,
终究是年轻了,被萧伯纳轻易挑动。
陆时问:“那你说说,现代史学有什么特点?”
费舍尔立即道:“首先,陆教授的《枪炮、病菌与钢铁》查阅了大量资料,仅凭这一点,一般的史学研究者就无法企及。”
历史学处在一个急剧变化的过程里,
在19世纪上半叶,还鲜有能大量查阅档案资料的史学家。
陆时笑道:“我相信,过不了二十年,原始资料的运用必然会成为历史学家的基本功。你说的那些,不算什么。”
费舍尔依然不服,
“陆教授的专著,政治、经济、文化、地理、生物……这么多学科,无所不包,资料哪有那么好查?”
这话没说错,
因为《枪炮、病菌与钢铁》首版于1997年3月,
那个时候,美国各大学的图书馆都有计算机帮助索引了。
陆时不可能解释这些,笑而不语。
费舍尔微微不满,但很快就将这种情绪压了下去,反复提醒自己:
眼前的可是鼎鼎大名的陆教授,现代史学的奠基人,自己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大学生凭什么让人家看得上?
他继续道:“不只是查资料,关键是叙史方法。如果仅仅穷究史料就能看到过去的历史,那么还要历史学家干什么?干脆找一批校对员,将文献整理一番直接出版算了。”
因为说得比较急,费舍尔的英语中时不时夹杂一些法语单词。
萧伯纳劝道:“你先整理好了词句再说。”
费舍尔不由得脸红,
“抱歉。”
萧伯纳摆摆手,笑道:“不过,你说的这些,倒是和陆的观点不谋而合。”
一旁的陆时赞同道:“各种文献只是历史研究的工具,在这些东西之上的分析、归纳、总结才是最重要的。如果只重视各种史料和细节而不知怎么运用,就成了舍本逐末。”
费舍尔面色潮红,
“果然!我就知道陆教授会说这种话!”
这小伙子明显是个追星族,把陆时当偶像了。
粉丝一旦狂热起来,能做出任何事,甚至像囚禁、绑缚之类的玩法也不是不可能。
陆时放缓脚步,与对方错开身位,保持着距离。
费舍尔还在兴奋,继续说道:“我就说支持兰克学派的那些人,一个两个,全都是傻子。”
陆时:“……”
萧伯纳:“……”
两人都不知道该如何表态。
当下的西欧史学界可是兰克学派的天下,就连被提名诺贝尔文学奖的特奥多尔·蒙森都深受其影响,
该学派的主要观点是“据事直书”。
陆时说道:“费舍尔先生,你这话说得有些过了。”
费舍尔愕然,
“可陆教授你的观点明明和兰克学派相悖啊。”
“啧……”
陆时咋舌。
兰克学派大发展是19世纪末、20上半叶的事情,发展到现代,其观念早就以不同的形式灌溉了史学发展,血肉交融,
在现代任何一所大学,询问历史系研究生是否是兰克学派的拥趸,对方一定会觉得提问者是傻子。
又不是武侠的世界观,何必争来争去?
陆时问:“你觉得学派是什么?”
费舍尔挠头,
“这……”
被打到知识盲区了。
陆时解释:“所谓的‘学派’,不是一种结构性的实体,而是一种推动研究进步的因素。学派之中,各研究者虽有共性,彼此之前的基础和方向却也不甚相同。”
这话很难理解,费舍尔被彻底整懵了。
一旁的萧伯纳深深叹气,
“年轻人,陆教授讲了点儿真东西,你没接住,这可怨不得他。给你机会你不中用啊。”
费舍尔无法反驳。
陆时继续道:“不说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就说兰克学派。虽然它确实有过度依赖史料的缺点,但是去伪存真、重现历史的功绩不容抹杀。历史学也因此……唔……”
陆时停下话头。
他们已经横过了整个街道,站在了咖啡馆前。
费舍尔殷勤地邀请,
“陆教授,我们进去说。”
陆时摆摆手,目光扫过街道,说:“你先等一等,我要等的人应该要……啊,来了!”
费舍尔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街的另一头,快步跑来两名法国巡警,右手都拿着警棍。
在巡警的后面,紧跟着一个三十多岁的法国白人男性,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脸色比肤色还要惨白,一副随时会吐的样子,
都这样了,他还不忘对陆时大喊:“陆教授!他不是法兰西学院的学生!法兰西学院是研究机构,几乎没有学生!”
费舍尔恍然惊觉,
“怎……怎么会这样!?”
他转身要跑。
结果,巡警已经按住了他的肩,高声道:“还不给我束手就擒!?”
与此同时,法国男人也跑了过来,
“陆教……呼……陆教授、萧先生,我是……咳咳……”
陆时打断道:“你先顺顺气,别吐了。”
男人摆手,
“没事,我不会吐,我……呕!”
陆时赶紧躲开。
没想到,对方确实没吐,只是双手撑着膝盖,弯腰干呕。
旁边的一个巡警说道:“这位先生,你就放心吧,他肯定不会吐了。刚才跑过来,他吐了三回,第三次的时候就啥也倒不出来了。”
陆时无语,心说原来这哥们是吐干净了。
法国男人连做了几个深呼吸,平复了心跳,说:“陆教授,我是罗曼·罗兰。今天本应由我来火车站接你,没想到……”
罗兰的视线落在了费舍尔身上,
“你是谁?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