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日头将落未落,天边一片残红。
赵笙一行人下了船,走在江陇镇的村道上。
此处地界隶属扬州,但又恰好与金陵交界,算三不管地带。
一行人一路走来,除了见惯苦世面的大人们,都陷入了沉默。
本该到了收获的季节,可村道两旁的稻田都不见金黄,有的只是一地狼藉。
贫苦百姓是不敢如此糟蹋粮食的,会变成这样,只有一个原因。
官府抢粮了。
他们纵着马,拿着刀,一路走来一路割。
百姓们怨声载道,又无可奈何。
谁叫他们拿不出钱交税钱呢。
可上一份税钱,他们几个月前才交啊。
就因为朝廷要打仗,处处要用钱。
所以就不管他们死活了吗?
如此这样也就算了,江陇又有山匪。
官府扫过一遍,山匪又要来犁一遭。
这群恶人办事可不讲什么仁义道德,只管开心来。
抢得开心了,随手就放一把火。
好好一座温柔米乡,就变成了如今的人间炼狱。
没了活路的百姓们,只能拖家带口来到狼藉田地捡寻麦穗。
赵笙走在路上,沉默不语。
温兰抱着赵铃,同样心情低沉。
突然,赵铃这个小孩子惊呼一声。
“温姐姐快看,那里竟还有田是好的。”
赵笙和温兰同时望去,果真看到一大片金黄麦穗,随风飘摇,发出沙沙声,
“那定是哪個官家的田,官兵和山匪可不敢惹他们。”
坐在马车上的赵大嗡声说道。
他自幼见惯人生疾苦,自然知道会有如此景象的缘由。
赵笙三人更加沉默了。
他们看着一片被烧荒的田地上,一个怀里抱着、背上背着小孩的妇女,正认认真真找寻地上穗粒。
她的脸已瘦脱了相,身上的小孩饿的哇哇直哭。
旁边还有个孩子实在忍不住,想跑去富人田地上,却被一个手持棍棒的恶仆打了出来。
不仅如此,他还追出来拳打脚踢,妇女赶忙扑过去求饶,同样被打趴下。
赵笙看见此幕,不禁攥紧拳头。
就在他要忍不住出手时,一个瘦瘦的汉子从远处跑了过来,对恶仆点头哈腰,极尽谄媚。
恶仆打得高兴了,对地上母子啐了一口,才心满意足离去。
汉子将母子扶起,忍不住抱怨。
小孩鼻青脸肿,捂住脱臼的手哇哇大哭。
就连一向坚毅的妇人,都红了眼珠。
汉子仰天长叹。
赵笙骑马路过,听到他在低声说着什么。
明日就把田卖给徐家,一家人吃顿饱饭。
没了田,只能给大户人家做佃农。
以后的日子更不好过。
可眼下的日子还要过,不卖田,今年冬都熬不过去。
有田的越来越有田。
没田的只能越来越苦。
土地兼并,礼崩乐坏。
王朝末时之象。
赵笙久住炎京,此时此刻才知道大离王朝已崩坏成这副模样。
若我跟他们一样,是个手无寸铁的凡人,是否也只能如此遭受苦难?
赵笙不清楚,但心里已有了答案。
他正无言走着,前面响起了马蹄声。
抬头一看,竟是一伙拿着大刀的劫匪骑马奔来,后面还有几十个小弟摇旗呐喊。
“交钱饶命!”
劫匪大喊,赵笙停住,将两辆马车护在身后。
他环视四周,看见本就在苟延残喘的百姓被劫匪喊打喊杀。
本就是老弱病残,又几日没米落肚,哪里还有力气跑,只能任由人宰割。
“看什么看?有钱交钱,没钱交命!”
其中一位骑马的劫匪带队拦住了赵笙。
赵笙怒从心起,本欲直接暴起杀人。
双耳微动,他眼神一变,猛地转头。
那原本还说要卖田好好吃一顿的一家人,此刻都死在了劫匪的刀下。
狼藉的稻田,无言的尸首,染血的刀。
妇女紧紧抱着孩子,倒在血泊上,瘦削汉子没了头。
残阳浸染晚霞,如血。
秋风吹来,卷动旁边茂盛稻浪,天地间好像只剩下红与黄。
无言,稻田沙沙作响。
赵笙转过头来,眼帘低垂,交出一大笔钱。
“嘿嘿,知道怕了吧!”
劫匪狞笑道。
不知是否怕惹到不该惹的人,见赵笙乖乖交钱,也就放他过去。
马车轱辘嘎达作响,车内的人紧紧抱在一起。
赵笙带队走在前头,听着人间疾苦。
他还看到了,守着大户人家稻田的恶仆,竟跟一个劫匪有说有笑。
那劫匪还把自己的刀丢给他玩。
挥刀之间,两伙人竟似一伙人。
赵笙骑马走了过去,没人能看清他的神情。
是夜,一行人终于到了金陵城。
未到宵禁,还可进城。
赵笙先找了一家驿站,安排好众人休息,便回到自己房间。
房间内,有烛光暗淡,不见人影。
一人,走出了金陵城。
陇山内,灯火通明。
劫匪们在狂欢。
他们抢来了粮食,抢来了钱。
还抢来了汉子和女人!
今夜,山老大高兴,让众小弟随心所欲。
他们欢呼着拖拽女子,甚至有人因此打了起来。
山寨内,徐管事皱眉。
山老大带来一个面无血色,又颇有姿色的女子,献给徐管事。
他这才舒展眉头,拉走女子,满意离去。
山老大嘿嘿一笑,找到杨老大碰杯。
庆祝两兄弟,总算逃过一劫。
至于山下百姓,关他们何事?
不远处,就有两小弟在争抢一个妇人,妇人衣衫不整,目光惊恐,只能瑟瑟发抖。
她就像一个猎物,只能任人争抢。
“他娘的,跟老子抢女人……”
其中一人生气,就要拔刀,却看到对头没了头。
一道身影站在他身前,手上都是血和肉。
他一拳打爆一人头
那人惊恐大叫,随即也被打爆了头。
妇女浑身是血,抬头怔怔看着那人。
那人面容清秀,只是在火光和血的映衬下,显得是那么可怕。
山老大和杨老大脸色顿时一变,冲上前来。
“何方宵小,竟敢在此闹事!”
两人同时呵斥。
那人拧动头颅,发出嘎吱声响。
“我叫李青丛,喝了酒,见了不平事,意气难消。”
自称李青丛,实为赵笙!
他望着两人,面带狞笑。
“今日不是我打死二位,就是二位打死我。
不死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