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清明时,江南便是一片阴雨。
从南到北,尽是笼罩在一片雨幕之郑这场雨,老百姓也不知是盼了多久。去年是旱冬,整个的岁尾年初,应府的京畿周遭,只下了一场雨。
田地干裂,百姓们不得已,走了十几里的路,到官府那儿领上浇灌的水。
从刑部大牢出来,朱允熥用手挡住额头,看向空。
“清明了,下雨了。再过些日子,春闱就要开了。到那时候,朝廷里,又不知得多出多少的人物来。”
随行的太监,撑开油伞,给朱允熥挡着,“殿下,雨越下越大了,您往油伞里头站着些,可别淋着雨。刚刚,皇爷那儿来了人。让您出了刑部大牢,就去永安宫。”
双脚踩在水汪里,若是年纪再些,朱允熥许是会趁此玩耍。
“咱们走吧,告诉刑部,蓝玉要吃啥就给他吃。蓝玉即便入了大牢,他也是大明朝的永昌侯。”
太监答应一声,“奴婢知道了。”
雨倒是越下越大,冰冷的雨点,滴在朱允熥的脸上。突然之间,他的心头,萌生出不好的感觉。脚下的步子加快,直往永安宫。
这几日,朱元璋染了风寒,整个人都显得十分憔悴。
他窝在火炉旁,即便如此,也感受不到温暖,反倒是手脚,被砍得炙热。身体里的寒气,却怎么也驱散不了。
“回来了。”
门动了,“吱呀”的一声,朱元璋迅速睁开眼睛。端起茶壶,壶嘴儿对着自己的嘴,猛灌一口。
朱允熥赶紧进来,“皇爷爷,太医不给您喝浓茶。”
“少他娘的放屁,他这不给吃那不给吃的,给咱憋死嘞。咱年轻那会儿,也没见有那么多的忌讳,不照样活到现在。你看太医院有几个,还比咱死的早呢。”
身子体虚,嘴里的话却不虚。
抬起头,朱元璋的眼神,盯住跳动的火焰,“咱自个儿的身子骨,咱自个儿知道。你别总听太医,搁那儿胡咧咧。”
朱允熥笑道,“皇爷爷,您年轻时候,确实英雄。可您现在年纪可不了,太医啥,咱们还是得听着。”
着时,朱允熥给朱元璋披上毯子,“皇爷爷,太医的即便不对,可身子骨是咱们自己的不是。您若是觉着不舒坦了,您可得告诉孙儿。孙儿啊,认得一个老道,瞧病看人可灵了。”
朱元璋应着声,“成了成了,咋跟你皇祖母一个样,嘴巴里啰嗦的很。”
“过来,把咱扶起来,出去走走。”
朱允熥跑过去,把朱元璋给拉起来。用力过猛,险些一个踉跄,摔在地上。
朱元璋笑道,“慢着些,急啥。”
抬起手,朱元璋看的入神,嘴上感慨着,“老了,你看咱这手,跟他娘的干树枝似的。这一晃,半辈子就这么过来了。”
一双手,每一节手指,都好像一个竹竿子,苍劲而有力。
朱允熥宽慰道,“皇爷爷,您不老,刚过了还半百没多久呢。孙儿昨儿晚上,夜观象。老爷都您,得活到一百二十岁。”
死,朱元璋年轻时不怕。
年轻时候,视死如归。哪怕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朱元璋也不曾怕过。只是老了,年纪大了。朱元璋就越来越怕死,怕自己做的不够好,怕自己子孙们做的不够好。
孙子的宽心话,朱元璋笑笑带过去,“你啥时候学的夜观象了,还一百二十岁......”
突然的,朱元璋停住嘴,眼中充满了期待与无奈,“要是咱真能到一百二,还不老糊涂。大明朝,指定能在咱的手上,远迈汉唐。”
朱允熥步跟在朱元璋身后,听着朱元璋的话,心里头五味杂陈,只得把话锋扯开。
“皇爷爷,孙儿这几日,爱看《周易》与《韩非子》。就是在那里头,学的夜观象。老爷与您一样,金口玉言。是一百二十岁,那指定一百二十岁。”
雨渐止,两冉了国子监边上。
透过竹林,朱元璋看的入神,“大孙啊,春闱就要开了。怎么样,看了那名单,其中有没有自己中意的。”
那边的竹林里,一阵骚乱。
接着,大狗快步走过来,“皇爷,徐允恭到了,有要事求见皇爷。”
朱元璋心头一沉,抓着朱允熥的那只手,更加不自觉的握紧,“让他过来吧,旁的人,在边上等着。”
片刻的功夫,徐允恭抹着眼泪,跑过来,就这么跪在朱元璋与朱允熥面前的泥水里,“皇爷、吴王,臣父今早顿觉不适。在府中太医把了脉,交代了几句。没能熬过今年春,人去了。”
朱元璋向后退几步,差点摔着。被朱允熥与徐允恭拽住,“皇爷爷,您慢些。”
顿时,朱元璋苍老了许多。坐在径旁边的石头上,呆呆的看着雨水滴落在地面。嘴巴微动,声音卡在喉咙,半不出话来。
“大孙啊。”
朱允熥赶紧答应,“皇爷爷,孙儿在呢。”
朱元璋有些哽咽,声音发颤,“大孙啊,徐达没了。咱的朕股肱心膂没了。当年跟在咱后头,一块儿放牛的没了。”
【膂:露,脊梁骨】
大将军徐达,谋勇绝伦。能遏乱略,削群雄。受命而出,成功而旋,不矜不伐,妇女无所爱,财宝无所取,中正无疵,昭明乎日月。
(《明太祖实录》)
朱元璋闭上眼睛,双手颤抖着去寻身边可抓之物。
被朱允熥与徐允恭一块儿扶起,朱元璋盯着一处花草发呆,嘴里喃喃,“何夺吾良将之速!”
“传旨,徐达去了,咱心里不好受,令吴王熥,代咱去往魏国公府加丧。打今儿起,在京所有官员,无论什么品级,都得去徐达的牌位前吊丧。有不去的,夷三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