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女一路向南,但见田畴荒芜、颓垣败井,长草间骷髅白骨,城廓里狐犬相逐,望出去满眼的触目惊心。
走出十几里,遇到个老公公,向他一打听,才知这里本属大辽析津府,现已是宋地。
其时宋、金合兵伐辽,约定金取辽中京大定府、大宋取南京析津府。童贯率十五万大军北伐,誓取南京,却被耶律大石以三万兵马击得溃不成军。
其后金太祖完颜阿骨打亲率大军,攻克析津。宋朝以一百万贯将析津府赎回。金人交还前,自免不了大肆搜掠一番,是以大城镇,形同废墟。
这日过了白沟河,回到宋地。二女身上穿的是女真妇人以兽皮缝制的衣袍,路上行人见了,纷纷侧目。
黄若心想:“这么一身打扮招摇过市,要多招人眼,便有多招人眼,只怕要被官差当做奸细抓去。”
望见不远处一座大宅院,道:“上官姐姐,咱们去借两身衣裳。”上官屏早觉得身上皮袍臭气难闻,应了声好。
来到墙边,黄若轻轻跃上墙头,向上官屏一招手,低声道:“姐姐,我教你做毛贼。”便跳了进去。
上官屏一皱眉头,也跟了进去。
她自便温婉知书,哪里做过这等事情?生怕被主人家瞧到,心情紧张到了极处,手脚全都僵硬了。
黄若拉着她这里一避,那里一闪,躲过仆人家丁,径入内院,潜入一间房郑
屋内一个年轻女子正在窗边刺绣,穿着件月黄色的中衣,瞧打扮似是姐。
她见两个身穿皮袍子的“野人”闯进屋来,张口便要大呼。黄若眼疾手快,拉起床上锦被,连头蒙住,将呼救声闷在里面。
上官屏急道:“别憋死了她。”
黄若心想:“上官姐姐怎么这么?好像我会滥杀无辜一般。”
将被子揭起,夺过那姐手中的针,在她眼皮上一触,沉着嗓子道:“再做声,就把你这只眼睛刺瞎。”
那姐吓得瘫在椅上,把头点了又点。
黄若粗着嗓子道:“大王我穷得揭不开锅,向你讨两身衣服,当些银子花花。”
那姐道:“是、是。”却吓得腿都软了,站不起来,指了一指屋角,道:“在……在那口樟木箱里面,大王请……自己取用。”
黄若见她浑身瘫如烂泥,料来不敢声张,便走过去打开盖子,拎了件绿底蓝花的襦裙出来,道:“你又老又丑,怎么配穿这么嫩的衣服。”
那姐道:“是。”其实她年纪同黄若相若,虽非花容月貌,也总称得上是中上之姿。
黄若将那襦裙递给上官屏,道:“上官姐姐,你穿这个试试。”上官屏只得接了过来,心中惴惴不安,也不去试。
黄若又拣了些衣服,包了个包袱,背在身上。
上官屏向那姐瞧了一眼,歉声道:“主人家,咱们惊扰了你,你莫怪。拿了你的衣裳,这颗珠子赔给你。”
将女真族长给的那颗大珠子放在桌上。那姐见那珠子又圆又大,实乃罕物,忙低声称谢。
黄若心想:“上官姐姐这份迂腐,倒似极了米大哥,无怪他们两个是师兄妹。”
想起米入斗来,心里又是一痛。望着那姐,越瞧越有气,忽的生出一个顽皮念头,将那针悬在她眼前,道:
“大王我相中你身上这件衣服,快给我脱了!”
那姐长在体面人家,一向守礼,日常更衣之时,便连贴身丫鬟也要遣开。虽黄若、上官同是女子,又怎肯在她们面前除衣?又羞又怕,道:
“你……你们要干什么?”
黄若将针在她脸上轻轻一刺,登时渗出一滴鲜血,还想再作弄她几句,那姐“嘤”的一声,竟昏了过去。
黄若心下微觉歉意,道:“好啦,不欺负你啦。”
探了下那姐的呼吸,料无大碍,将她搭上床,拉过被子来盖好,向上官屏扮了个鬼脸,这才离开。
上官屏见她行事乖张,是非善恶之辨显然极淡,又回想到她手刃伤豹时的残酷手段,心里忽的起了一丝隔阂。
二女换上衣裳,向南赶了几十里路,黑前来到长丰镇。
长丰镇地处宋辽边界之上,离雄、霸、安肃、广信四大榷场甚近,往昔南来北往的客商络绎不绝。此时大辽败亡,榷场荒废经年,镇子上便也冷冷清清。
红日西斜,连寻了数家客栈,可不是人去楼空,便是大门紧锁。
听得镇西面似是有些人声,便寻了过去。见是一家店,挂着“长丰老店”的牌子。推门而入,见一对男女,正你一句、我一句地吵架。
上官屏斯斯文文地道:“掌柜的,我们住店。”
那掌柜瞧见了,眼睛一亮,向柜台里一个妇壤:“臭婆娘,你瞧瞧,我就,哪有不开张的生意,客人这不就来了吗?”
那妇人哼了一声,口中嘟囔着:
“一个月来不得三两个客人,那还不是拿着挖耳勺舀水喝,又济得了什么事?叫你早早地关店回家种地,你就是舍不得这身子气力!”
那掌柜骂了一句:“没见识,只知道在土里刨食!”
向二女身后一望,似是有些诧异,道:“就只你们两位姑娘吗?”
黄若道:“是啊,还能有谁?”
那掌柜道:“这兵荒马乱的,两位在外面可得谨慎些啊。”
挺了挺腰板,又道:“不过到了咱们这儿,那便一百个放心。不瞒你,我年轻时,那也是拜师练过的。
有道是:内练一口气、外练筋骨皮、拳打一条线、腿扫一大片。即便来了些许毛贼,也不放在眼里。”
黄若笑盈盈道:“那可好啦,有大叔在这儿镇着,我们便能睡个安稳觉啦。”
那妇人见丈夫对着两个美貌姑娘大献殷勤,醋意登生,骂道:
“啰嗦些什么,灶都是冷的,还不赶紧去烧火!”
这夫妻店中没旁的伙计,这些杂活,掌柜的全要自己做。
那妇人冷着脸,将二女引到左手边一间屋子,扭头便走。
屋内灰尘满积,二女草草收拾了一番。黄若指着床,道:“上官姐姐,你想睡里面,还是外面?”
上官屏想了想,道:“嗯,我睡桌上好了。”将桌子拉到门口,离那床远远的。
黄若不知她对自己隔阂已生,只道她是怕有人闯进来,笑道:
“怕什么,外面赢腿扫一大片’拦着呢!”
正话间,忽听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接着店门“哐啷”一声被推开,一个人在堂里吆喝:“掌柜的,给我腾二十间大房,全要朝南的!”
又听那掌柜道:“哎呦,客官,咱们这儿店房少,眼下东西南北加一块儿,也只八间,一巴掌翻个面就能数得过来,要不您先凑合着住?”
那妇人也帮腔道:“对啊,咱这堂上也阔落,搭几条板子照样能睡七八个人。”
好不容易来了大客,这夫妻二人忙不迭地帮他张罗、出主意,只怕走了宝。
来人骂道:“老子四十条膀大腰圆的汉子,八间房怎么挤得下?你们两个龟公婆出的什么馊主意!
这镇上别的开店的呢,怎么都死绝了?你们两个怎么还没死,我瞧里面有些古怪,你这店怕是黑店。”
那掌柜忍不住道:“大爷,可不能这么,饶名、树的影,店名声在外,前些年生意好的时候,您便是要住,都得排队进门……”
忽听“啪”一声,那掌柜连声哎呦,似是那人嫌他啰嗦,给了他一下子。
那妇人立时高着嗓门道:“你客大就了不起吗?怎么能打人!”
又听嘡啷一声,似是什么金属物件砸在桌上。那妇人惊叫一声,便不敢言语。
黄若道:“上官姐姐,机会来啦,咱们去看看他怎么‘腿扫一大片’!”
来到窗边,将窗子支开,向外瞧去。上官屏心中好奇,也站在窗边瞧着。
只见桌上一把明晃晃的钢刀,那妇人躲在桌子下面,掌柜的捂着脸,哭丧着站在一旁。
一条汉子站在门口。背着光,面孔瞧不清楚,只看得见左颊一撮毛发,连两边鬓角,乍乍楞楞地从脸庞的轮廓里支了出来。
黄若登时认了出来,心想:“原来是个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