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贼哪里肯信,将木箱倒扣在地,果然只见书卷。
那头子甚是失望,指节在木箱上一敲,道:“这雕花包角的箱子还值几吊钱,咱们收了。”
那武官笑道:“古人买椟还珠,今日始得一见。你们眼中只见木箱,却不见箱中的千金之宝。”
那头子虽不甚明白这些文绉绉的言语,但“千金之宝”一词还是懂的,手中柴刀在那武官头上虚劈两下,道:
“千金之宝在哪?”
武官道:“便在你脚下。”
头子低头瞧去,却见正踩在一本书上,拿起来翻翻,一头雾水道:“这又值什么钱了。”
小师妹看得好笑,“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那头子顿觉丢了脸,怒道:“敢戏弄老子,先卸你一条膀子下来!”柴刀向武官肩上招呼。
武官脚下不动,微一侧身,这一刀便落了空。
那头子一招砍失,老羞成怒,招呼同伴一拥而上。那男子或闪或纵,轻易便一一避过。
平精卫心中暗道:“这人武功不弱,难怪如此镇定。”
仔细打量那武官样貌,见他同自己年岁相仿,面目俊雅,又不失英气。
几名山贼围着这武官抡刀舞棍,耍了一盏茶的功夫,竟然连对手的衣角都没沾上,却把自己累得气喘吁吁。
平精卫心想:“他这是猫捉老鼠,先戏弄一番,然后再痛下杀手。”手按剑柄,有心要救这几个蠢贼的性命。
强盗头子跳出圈子,拄着刀柄喘道:“罢了,罢了,今日算你小子交好运,老子还得回家喂牛,咱们走!”
领着手下飞也似的跑远了,竟还不忘抬了那只木箱去。
那武官倒也不追,一本本将书捡起来,掸净土,放回车上。
小师妹看得好奇,向他道:“这些人欺负你,你为什么不还手?”
那武官道:“还手做什么?他们又不当真是强盗,不过是些没活路的流民,我一还手,不就把他们逼成强盗了吗?”
小师妹道:“你怎么知道的,那头子不是凶得很吗?”
那武官拍拍腰间革带,道:“惹神惹鬼不惹官,他们若是真强盗,少不了和衙门打交道,哪会认不出我这官儿来,敢来抢我的东西么?”
小师妹道:“吹牛皮,你官威很大吗?怎么保不住你那口破箱子?”
那武官道:“那箱子于我,不过小小用处。他们抢了回去,或能换几吊钱,买两亩薄田,世上多一安居之人,便少一流窜之寇。”
平精卫听他这番话中,满是悲天悯人之心,不禁点点头。
小师妹道:“你这官儿倒和别处的老爷不一样,你是个什么官,姓什么?”
那武官躬身施礼,道:“在下武举出身,授职飞骑尉。姓氏么,往昔去之日、由此人无依,这十个字,便是我的姓。”
平精卫颇擅文墨,略一沉吟,便猜出了他的姓来,心中忽又一奇:
“这谜面之中,暗含着小师妹名中的之、依二字。他怎么知道师妹的名字?”
转念便想到:“哼,自然是他施礼时,瞧见了师妹剑首玉佩上的字。”
心中顿觉不快。
小师妹大大的黑眼珠转了一转,道:“我猜不出,只好叫你‘往昔去之日、由此人无依’先生……”
说到这里,颊边浮现起两朵红云,低下头去,却又偷偷瞟了那武官一眼。
平精卫把她神情全看在眼中,心头微苦:
“师妹也察觉了。可……可她脸颊为何红了,为什么不斥他轻薄,眼神中似乎还有些喜悦?”
依稀听得小师妹同那武官又闲聊了几句,才知他和自己二人竟是同路。
师妹生性活泼,但平精卫偏偏沉闷得很,二人一路上了然无趣。
此时听得多了一名同路之人,自是喜出望外,同那武官并肩而行,谈笑风生。
平精卫心头郁郁,跟在二人后面,听他同师妹讲起诗词歌赋、古今奇闻,无论说什么,小师妹皆听得兴致盎然。
蓦地里心中一动:“这人说的这些,我又何尝不知,可我为什么不早说给师妹听?
嗯,我当她是天上的仙子,自己一个凡夫俗子,哪里敢和她说这许多闲话?
师父脾气刻板,师兄弟们也都整日忙着练武,就连甘师妹也不苟言笑。小师妹在山上这几年,可好久没这么开心过了。”
忽又想到:“这男子英姿勃发过于我、爽朗豪迈胜于我、博学多闻甚于我、只怕武功也不在我之下,如他这般的人物,才可配得上天仙般的小师妹。”
想到这里,心里又酸又苦,难以名状。
蓦地里脚下一发劲,奔到了二人前面,撂下一句话:“师妹,我到前面等你!”头也不回地奔了下去。
一路上无精打采,走走停停,磨蹭到寿宴当日,才到得小师妹家。
那是座极大的石堡,周长七八里,里里外外正张罗着寿宴。
问过仆人,她尚未回来,平精卫心中又气又苦,便在外堂坐等。
等了半日,才见小师妹同那武官姗姗来迟。
二人手拉着手,神色亲昵。师妹在华山之时,从不事打扮,此刻脸上竟薄薄地施了一层粉黛,更添娇媚之色。
他虽早有所料,胸口却仍似被大锤重重地打了一下,霎时间脑中嗡的一声,眼前金星乱晃。
师妹同那人正一片柔情蜜意,全未瞧到他,便行了进去。
恍惚间听得“啪”的一声脆响,似是摔碎了什么东西,接着一个低沉的嗓音道:“咱家上八辈子全是草莽匹夫,可不敢结交官家的人。你这就请吧。”
这声音如闷雷一般,虽隔了几进院落,仍清清楚楚地传了出来。
一个仆妇低声道:“哎呦,老爷发脾气了!”匆匆向内行去。
平精卫心想:“武林中人大多自视清高,向来瞧不起学了几手功夫,便甘心替官家卖命的鹰爪子。师妹竟冒冒失失,将这认识还没多久的武官领进家门,无怪她爹爹大发雷霆。”
他跟在那仆妇后面,穿廊过院,只听得呵斥声、劝阻声、乒乒乓乓的砸东西声不断传来,夹杂着小师妹越来越低的辩解声。
到得大厅,厅前庭院中已聚了不少人,瞧打扮皆是来道贺的宾客,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一张张脸上全是尴尬神色。
挤过人群望去,只见厅上一片狼藉,十几张桌子被掀翻在地、碗碟尽碎、酒菜淌了一地,墙壁正中高悬的“寿”字上,也溅了不少菜汁。
厅中立着一个花白头发的老人,怒气冲冲,想来便是师妹的父亲。
师妹站在一边,半边脸颊红肿,咬唇不语,眼中竟一滴泪水都没有。
平精卫心想:“小师妹样子温柔,可她心中拿定的主意,一向是不会改的。今日这事,怕是不好收拾了。”
那武官向老人振臂长揖,道:“晚辈冒昧来访,惹得老先生大动雷霆,罪之极矣,这便告辞。”
师妹冷冷瞧了那老人一眼,走到武官身边,道:“我同你去。”
那老人骤然探手,将她的一只腕子擒在手里,喝道:“你哪儿都别想去!自今而后,给我老老实实在家呆着!”
那武官道:“之依,这一十六日来,我同你情投意合,乃是平生未有之际遇。本欲携手白头,不意未获令尊垂青,令你父女生隙,悔之无及。”
他解下腰间革带,将玉扣扣好,递到小师妹手上,道:
“此物我常配在身上,不足见珍。意者如玉坚贞而不渝、如环终始以不绝。
你等我六年,六年之内,小子必名动天下,使令尊心回意转,再来娶你!”
字字铿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