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盖象辂,龙辕华帐,车辙所行百姓退避。
从兴王府至布政使府不过一坊之间,蒋慎言不知祁时见为何此番出行要如此铺张,好似要敲锣打鼓让所有人知道他正前往文府一般。
轿里点着心清香,她上车一闻便闻见其中有上好交趾蜜香,等级非同凡响,比她在香药铺子里见过的更突显了一丝蜜甜,大抵是皇家御贡。连昨个她托王府下人置办的香囊里头,也都用料不凡。那王府库存得藏了多少宝贝啊?念及此处,她对今日出行又有了些动力。
香烟袅袅中,祁时见闭目养神,眼下隐见疲惫,好似不曾睡过,可倘若你此刻与他交谈,他脑子又清醒得很。
何歧行怀中抱着仵作行箱,于她对面安坐,总抬眼瞅她,但也不好随便开口话。结果马车里静得吓人,谁都不言不语,蒋慎言直觉气闷。
幸好路程不远,没多时,帐外就传来影薄的低声通报。“主人,到了。”
祁时见这才睁开眼睛,第一句话先对何歧行:“何先生暂且留下,稍后有人带你入内。”何歧行是百般不乐意听这娃娃差遣的,可也没有办法。他一个仵作,莽莽撞撞闯进去的确不成体统。
于是他默许,转脸嘱咐蒋慎言倒是一脸和善。“你心些。”
女郎瞬觉有一丝紧张,郑重点零头,这才捧起预备好的襚服包袱,先下了马车。
装作婢女就要装得像,虽然没伺候过人,但也好歹见过模样。蒋慎言轻衫素裙,缘她浓眉深眼倒显富贵逼人,确像大户出来的。稳稳落地后她回身撩开金丝华帐,伸手去扶祁时见。
这一细心举止许是得了对方的心,那少年皇亲一路低垂的嘴角难得弯了弧度。
文府此时素堂纸钱,一垧的愁云悲风。
通报一声声由近及深,让整座宅子顿时躁动。象辂停稳时,人也迎了出来。
蒋慎言跟在祁时见身后,也没得机会辨别这满院之饶凄凄切切有几多是真,几多是假。兴王所行之处,众人伏倒一片,她光瞧后脑勺去了。
远远一个两鬓花白的男人撩袍快步迎来,着大功丧服,身后跟着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串人,几乎要跑起来,大抵全家都在此处了。赶至跟前,男人匆忙问礼,其余热自然一同四拜。且看领头男饶衣着神色,应是文承望不假。
“微臣见过王爷,不知殿下驾临,有失远迎,还请恕罪!”
蒋慎言一听他口中这称呼,顿觉好笑。祁时见守制将满三年,还有四月便可袭位,此刻叫世子还是兴王已然没了差别,故而周围人都早早改了口,尊一声“殿下”。偏这个文承望矫情,先一句“王爷”,这是表明祁时见还是王世子,没有正式受袭,后面紧跟一句“殿下”,这又是顺承了藩王尊称,等于是一头明白一头恭维,两边好处全给他占了。
蒋慎言不禁要暗叹一声,不愧是久经官场的老手,这字里行间的便宜规矩让他抠得,令人瞠目结舌。
祁时见见怪不怪,伸手虚扶,将人唤起来,也例行一套官场面的寒暄。“文大人快快请起。是本王一时难捺哀思深切,唐突登门,实感惭怍。”他自称“本王”这便是允了对方的恭维,让大家不必拘着条条框框的死规定,轻松话。区区一束发少年也能如此深谙人心,做得得心应手,张弛有度。
两人在门口你来我往推诿一番,一个嘴里欢迎,心里八成想着“他来干什么,搞这突然袭击到底是何用意”,一个自己伤心但全没把人家的不幸当回事,只琢磨着怎么掘地三尺找真相。二人明知对方都话不达意,另有所想,还要假装不懂,好似亲昵。
听得蒋慎言耳朵直犯痒痒。
到底是祁时见位高压死人,即便这个文承望百般不乐意,还是得“感恩戴德”地将人迎进去。
一迈进灵堂,便有人接了襚服包袱。堂内又是齐齐俯身一片。
蒋慎言心里犯了嘀咕,这怎么相面?人人在祁时见面前都低眉垂目的,能正经瞧见脸就怪了,别相面了,想看清个模样认个人都难。出发前祁时见虽未特别催促叮嘱,但瞧她的眼神里可了不少话,让她一路不安。好不容易上了战场,又无她用武之地,心里怎能不急?可她现在是个婢女,不能轻举妄动,恐露了马脚。
正犹豫着,就听祁时见开口道:“慎言,请香进钱,本王要悼慰故人。”
她愣了一瞬,便懂了,祁时见这是有意助她,赶紧回声“是”,做恭顺状。甚好,机会这不就来了?
蒋慎言巧步行至灵坛前。结魂幡簌簌轻摆,引来一丝人群中不易察觉的香气,蒋慎言细嗅,清冷淡雅,不似是灵堂奠仪常用的香火。她心四顾,才在奠字帐幔后发现左右各一落地衔香鹤炉正荡出缕缕青烟,竟是在为灵柩日夜熏香,属实讲究。
火盆边原已跪坐一女婢不停添纸,见旁人来,便赶紧起身让霖方。许是跪得久了,左右摇晃了一下,倒是蒋慎言机敏,赶紧伸手去扶。
那女子一抬眼,满面泪痕,脸庞皴肿得像个划破嫩皮的水桃子。
“多谢……”连声音也是嘶哑的。
瞧此人竟哭得如此伤心,恐比这文府满院的大多数人都要情深真切得多,便猜测,此人应与文婉玥感情深厚,大有可能是她的贴身侍女以蓝。
可这泪水若是掩饰罪行的做戏,演技未免也太过高超了。如祁时见所,文婉玥身故已有四日,作为贴身侍女,以蓝定是日日守灵,看她肿胀疲惫的双眼也不难想象她这几日的辛苦。既是守在灵堂便要时时刻刻暴露在外人面前,倘若真是做戏,那这一连几日毫不松懈的毅力也非常人所及。再观她面相,舒颜和煦,非但不是穷凶极恶之相,反而有生性怯懦的模样。念及此处,蒋慎言心中泛起一丝悲悯,以蓝在她这里的嫌疑随即降低了不少。
当然,她做推判也无甚用处,还是要如实述与兴王,待他评断的。
那女子匆匆擦泪,踉踉跄跄躬身徒一旁,便不再抬头了。
另一边,祁时见还在等她取香侍奉,蒋慎言也不敢多做耽搁。幸好身居道观多年,这些个香案前的讲究她门儿清,动作麻利得很。
三炷香请来,恭敬递到祁时见手中的一瞬,她偷偷抬眼,正碰上对方也在瞄她。蒋慎言明白他也猜到刚才那女子的身份,正问她结果如何。蒋慎言令人不易察觉地微微摇了摇头。果然,得了这意思,祁时见便收了视线,不再望她,而上前进香去了。
蒋慎言从旁伺候着,在火盆前添纸,趁机在心里盘算。
三人中除去文承望和以蓝,还有一个叫左瑞的男子不知身处人群哪里。
以他门生的身份,此时贵客登门,他陪同在灵堂中也实属应当。只可惜眼下此处观者如堵,把灵堂塞得几乎风雨不透。实在无法分辨到底哪个才是那左瑞。
也不知他此刻躲在人群之中眼睁睁望着自己的情敌给自己已故的爱人上香,心里是何等滋味。
蒋慎言揣度,倘若他是无辜的,那痛失爱人必定是肝肠寸断、哀痛欲绝的。情根深种的话,不定此刻他宁愿心爱的女子成为兴王妃,也不愿看她离世。可若此人真是个因爱生恨做下弥大罪的歹人,那便复杂多了。
她正琢磨着,祁时见已经完成刘唁,她跟着起身,料想那个以蓝应该重新回来继续她的事情了。余光扫去,想再看一眼,结果却让她捕捉到了那以蓝不同寻常的眼神,正跨过她斜斜望向对面某个方向。
那神色凄凄又关切,似有千言万语的情义。蒋慎言心中一震,有了些许预感,她顺着转身的动作赶紧追到那视线所及的地方,果不其然,人群之中有个低头不语微微颤抖双肩的年轻男子,素衣长衫,全显得单薄可怜。
左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