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余晖从西侧缥缈三峰罅隙中穿过,留下道道辉烟,正投在那瑶池莲台之上,把歌舞丝竹的美人连带旁侧的客人一同裹上了仙气袅袅的光晕,远观如一派人间仙境。那叶泰初并非自卖自夸,这日落时分的“五岳”美景当真一绝。
出于安排,歌舞伶人还真个将悼辞放在了头一位。词意凄婉又带一丝锋利,自然不是出自蒋慎言之手。但她谎称自作,故而四周听众以为如此,还对其点头赞许,多了几分欣赏,打量这个席位的目光也随之多了起来。
“还多亏了你写这词救我。”几番过后,蒋慎言已经熟练掌握了几不开口也能顺畅话的技巧了,“不然还不知要被怎么刁难。”
少年不以为意,讥讽她:“你莽着做事之前就该想想后眨”
“那时哪管得了这些?叶泰初坚决得很,根本不许我们进门。”
祁时见闻言手中筷箸一顿,问:“他当时怎么?”
“以刘沛之事为由呗,是今日不宜丝竹之乐。”可现在也没少了乐子,周围人根本不见所谓忧伤,想必与刘沛也没有多少交情。
“像樟帮行会这等团体,循的是‘义以利兴,而利可以资义’的道理,例如今日宴席座次,编排全看资产几何,上贾居上座,中贾次之,下贾侍侧。刘沛只不过两间大的香铺一所而已,与叶泰初相差云泥之别,足见他不过是个只值得末席的角色。”祁时见分析道,“慈集会,彼此都是义向利往,哪有什么真情,故而做做样子也就罢了,怎么会为了他而真个改变整个流程?”
蒋慎言倒没想过这么深的道理,被如此启发也觉出不对劲来。“殿下是觉得叶泰初其实有别的原因不让我们进门?刘沛只是借口而已?”
“十有八九。”
而在这个节骨眼上她却非要出头挤进门来,怎能不特别引起叶泰初的警惕?
就在蒋慎言陷入凝思之时,一席之外的东家主人有了动静。在伶人一曲凄美悼辞过后,他命婢子从酒烙中取酒,双手执金卷荷起身。此酒器状似未开卷曲的荷叶而得名,叶泰初又财大豪奢以碧玉雕琢,故而端于手中仿若真正鲜生碧叶,刚从荷塘之中采摘一般,十分风雅。
“此曲此景此薄酒,敬沛翁。”
众人皆纷纷应声而起,亦执杯盏,同声道“敬沛翁”。在叶泰初的带领下,引颈将酒饮下。
祁时见自然不能躲藏,也一同做到。只是在仰头的一瞬,蒋慎言明明白白看见他将酒一滴不剩全抛到了身后花丛之中,似已熟能生巧,做得极巧妙,若不是她靠得近,断不可能发觉这端倪。
待少年又入座,蒋慎言贴上去,好奇:“怎么不喝?”她觉得暴殄物,方才倒酒之时便闻见了,虽不知是何处造的,但其味香醇沁鼻而不腻,比起太禧白这等廊下内酒有过之而无不及,估摸也是极稀罕的东西。
少年偏头瞧她一眼,又调转了视线。两人近在咫尺,呼吸都能感觉到,祁时见那一瞬的赧然蒋慎言可绝不会看错。“饮酒误事。”祁时见淡淡一句,却让女郎听出了真意:原来这人根本不会喝酒。
蒋慎言嗤笑。大地大不可一世的兴王竟然被仅供浅浅一啜的薄酒难倒了。
祁时见听声瞪她,意为“你还有余力闲闹,先顾好自己在吧”,可他微红的耳根子让那眼刀连平日十分之一的威力都不存在。蒋慎言便掩袖笑得更灿然了。
两人正斗着,忽而一人躬身靠近,让两人倏地收了表情。蒋慎言打眼一看,原来是叶元正。这人顺眉垂目,看不出个心思来,不知又要搞什么鬼花样。
“官人,”叶元正先朝祁时见一揖,后道明来意,“家主人请初蝉姑娘移步,方才想起彭伟材彭老爷亦是静海出声,二位是老乡,定然有话能,让初蝉姑娘去为彭老爷侑酒三杯。”
蒋慎言顺他指引方向看去,人远在西首席位一侧,光线昏暗根本瞧不清到底模样几何,只能勉强分辨是个形容猥琐之人。这让蒋慎言心中警铃大作。
静海籍贯本就是她随意胡编的,叶泰初还真给她找了个同乡,看来是全然不信她所言。对方突然如此安排必定居心叵测,大概是又一番的试探刁难。蒋慎言不禁忧心,余光一扫祁时见,亦如她相同模样,只是藏得更好些。
祁时见此时是无法替她出头话的,一来得多了恐引叶泰初怀疑,掉进对方陷阱,二来,他也想看看这个人此举何意,接下来到底要做些什么。
蒋慎言亦明白这个道理,于是按下心底万分不情愿,很干脆地起身跟着叶元正走了。
这桌围台盘之上的奇珍佳肴样样精致,杭州湘湖的莼菜与四鳃鲈鲜同烩。春初水芹、夏半蕹菜、秋中茭白、初冬白菜,到了叶府好似没了季节时令之,必定都是菜农以火坑暖洞逼生培植出来的,价高奢靡。另龙肝凤髓鸽胸雀舌之类的八珍野味也是有的,令人垂涎欲滴。只可惜祁时见心中有事,根本没有多余品尝的兴致。
他余光一直没放过叶泰初的一举一动,轻易察觉出此刻这人心思已不在此席,而是转移到了西侧,紧随蒋慎言而去,再也没分神顾他这边。
少年推断,约莫对方特别提防的重点还是蒋慎言。想来他当初坚决将人拒之门外,祁时见凤眼一眯,有了个大胆的想法——或许,叶泰初知道了他们的计划?不,确切,他知道蒋慎言的计划。故而才如此百般针对她?
祁时见决定试一试,被动挨招绝对不是他的作风。
少年抬手招来随侍的婢子,命她把酒盏斟满,随即端酒起身,直接朝叶泰初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