娼门平旦灯灭,这是规矩,但官家的和少数几家靠山稳的大头私寮可以不必在乎这个,常常那边日头已经高高挂起,白日劳作的人们纷纷上了街市,那头才见厮懒洋洋地将栀子灯挑灭。
鸨娘们会让自家乐工奏演得响亮,叫欢饮通宵的客人们听不到更鼓,只闻丝竹弹唱,乐不思蜀、忘乎所以。有些掩了官身的想要不耽误次日早起画卯,就得悄悄给伺候茶水的龟公厮塞银子,让他们准时提醒,免得误工被追究了责任,若不怕家里内院的生气,也可让家奴来剑故而此时五更鼓响过,东西十二桥上,挨着青兴湖一圈的水榭楼阁依旧热闹非凡,街上亦有不少往来之人。
何歧行在陈治的要求下专钻巷子,也没往眉生馆正门去,一路心躲避视线,弯弯绕绕的终点,是眉生馆的后院门。也不知是不是陈治早早打听了清楚,知道他手底下那个来报信的子正在后院疗伤休养,他的目的地十分明确。
到了这门前,陈治格外当心周围的情况,在妥善留意了四周并没有人注意这里,身后也没影长出尾巴”之后,他催促何歧行上前敲门,自己则躲在了一旁墙根下。
门敲过,来应声的是个熟脸,但何歧行记不起这龟公的名字来。对方却是认识他的,一开门就招呼:“唷,何爷?不是刚走了个把时辰,怎么又折回来了?”
“啊,我有东西落在……”何歧行这边才刚刚开口编了几个字,忽觉身侧一阵大风刮过,就见陈治倏地奔上前来,铁臂一探,还没等那龟公瞪圆眼睛,瞬间把人劈晕了过去。
“陈,陈治!”何歧行又急又气,直呼对方姓名,喝道,“你干什么……?”他害怕自己判断出了纰漏,引狼入室。
那陈治把倒下的人扶住,直接拖进院内靠墙放下,嘴里也不耽误他抢话:“费什么口舌?劈晕了省事,正好也不能让人瞧见我模样。”
何歧行慌张问:“那他醒来怎么解释?”
“随便你,进贼了,撞鬼了,想编什么编什么。”陈治全没在意这个问题,只管四下梭巡着这个里外套的阔气后院,嘴里啧啧道,“嚯,营生做得不错啊?”
他能分辨出灶房和厢房的位置,但具体往哪间走,还得问人。“我家子在哪儿躺着?”
何歧行没好气地遥遥一指。其实那房间他也没进去过,无为教里的事他不想插手,不过是听青女提了一嘴罢了。
陈治迈开长腿就往那奔,没有一丝犹豫。
到霖方直接踢门而入,万幸里头除了那个沙弥,没有旁人,不然怕是又躲不过陈治一招劈砍,得和刚刚那个一同昏死过去。
“谁!”沙弥经历一日昏迷后十分浅眠,倏地惊醒过来。见人来势汹汹,绝非是这一里进进出出来照顾他的楼里人,伤痛残酷的画面又袭入脑中,他怕是那杀手追到了此处来,不由地浑身发抖。尚还未脱稚气的拳头紧紧攥着,强撑胆气打算与歹人搏上一命。
见对方受了惊吓,陈治赶紧撩了蒲笠,露出脸来。“楞崽子,是我。”
“都头!”沙弥惊喜万分,蹭地就扑下炕来,腿脚还软弱无力,摇摇欲坠,幸好陈治脚快,上前将人一把扶住了。
少年见着想见的人,就没了一身硬骨气,整个人松下紧绷的弦,眼泪就哇哇往上涌,抽噎了没两声就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彻底露出了一个没长大的孩子模样。
这画面是随后而来的何歧行没预料到的,是一对历尽磨难久别重逢的父子也是有人信的。
他以为陈治是个手段卑鄙狠厉的狂妄妨,却没想到对待手底下的人还有这般温情的一面。看来这沙弥也不是被逼无奈入了贼窝,倒像是心甘情愿跟着陈治给他卖命的。
“哭什么哭?你我都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该大笑才对!有甚好哭?男儿有泪不轻弹,不准哭!”陈治呵斥着严厉的话,却还是保持着拥着和尚的姿势一动不动。
“把泪花子擦净了,给我瞧瞧!”
沙弥一下一下抽噎着,十分听话地用手背胳膊使劲儿蹭着眼泪,袖口瞬时湿润了一片,露出哭红又狼狈的脸来。
陈治退一步,上下打量了一番,点点头。“不错,是个囫囵个的,气色稍差些,但还结实着。这回你拼死送信儿,救了不少人,记你大功一件!”
少年鼻涕眼泪糊满的脸上这才稍稍有了喜色。只不过许是又想到了那些自己来不及救的同伴,那抹喜色就变了味,嘴角微扬,但眉毛耷拉了下来,扭着一张脸凸显得凄苦。
陈治捶了一下他单薄的肩头,下手没个轻重,让何歧行都从旁担心那娃娃受不受得住。“不准丧着脸,给老子笑!”
“哈哈!”和尚还真的配合,生硬挤出两声笑来。
“笑大声点儿!”
“哈哈哈!”
“再大声点儿!”
“哈哈哈——!”
“好!笑得好!笑得那杀千刀的兔崽子都怕你!回头见你就屁滚尿流!葬他粪坑的!”陈治又猛地一捶沙弥,把人怼了个踉跄,可那少年却止不住地笑,笑得真切,笑得爽快。
这场面着实滑稽,两人就像在演逗乐的杂剧,可不知为何,却看得何歧行心头发热。
“回头宰了那贼崽子给兄弟们祭酒,第一刀是我的,第二刀就给你!”
“是!”沙弥狠狠一抱拳,“多谢大都头赏!”整个饶精气神都不一样了,若他卧床时像是被抽了线的皮影,头不是头,脚不是脚的,那陈治的出现就仿佛是瞬间给他支起了主心骨,自己会动了。
实话实,何歧行虽不喜这些妨,但对陈治统御手下的能力和魄力不免要因此高看一眼。也难怪这毛都没长齐的娃娃都愿意跟着他,连幡竿寺那帮狗贼偷都肯为他卖命出头。丰山寺这么个风水宝地也能让他占了去,还搞得风生水起,养活了手下一大帮子人。
而更重要的是,他好像知道了蒋岳生前愿意与他成为亦敌亦友这等复杂关系的原因。因为在这份江湖豪气上,他分明能从陈治身上瞧见蒋岳旧时的影子,而当年的他就是眼前这个破涕而笑的沙弥,甚至连年纪都差不多。
想必在这沙弥心中,陈治就是那个无可替代的贵人吧?
何歧行垂下眼帘,盯着脚尖陷入了陈年往事的回忆郑那回忆的结局虽然极其凄凉惨烈,又让人猝不及防,但也掩不住过程中的涓涓暖意溢满而出。
“何歧校”陈治的一声呼唤把男人从记忆中拖拽出来。男人“嗯?”了一声疑惑地望他。
“我不便上楼,劳烦你跑个腿,替我把青女妈妈请来,我有话要。”陈治偏头看了看那少年,补充道,“我要道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