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心翼翼迈入纯一斋,仿佛两只待宰羔羊。
谢朔一瞧,上好的紫檀书案折了条腿,歪斜倾倒横在地上,多半那声巨响就是它倾塌一刻发出来的悲鸣。它倒了,上面盛放的宝贝自然也跟着倒了霉。
什么豆瓣楠玉带的墨匣、红绿玛瑙的大蟹镇纸、花板山树的笔屏,就连四尺高价值八百金的灵璧石都跌了个稀碎,更不提那些雪瓷白玉的水注、笔洗、印色池了,连个囫囵“尸首”也拼不出来。
他一边心中哀叹可惜,一边担惊受怕那就是自己的下场。
也不知方才师与主人争执了什么,竟把那沉渊深处的眠龙之怒给震出来了。上回他见祁时见这般火气发泄还是先王葬仪结束,肃清王府之时。那阵子府邸上下睡觉都睡不踏实,生怕自己一闭眼就被冲进来的府兵莫名其妙拖走。
当时他每每监督手下承奉副勾划王府人丁名录,看着那一道道赤红如血的除名竖线,惊得都要犯心疾了。
可好在那时还有新王妃殿下从旁镇着,主子多少看在亲娘面上能收敛一些。如今巧了母子正有间隙,不倒泼一桶油就不错了,哪还能姑上其他?他们可得自求多福了。
祁时见此刻就站在残缺的紫檀书案旁,手里捏着一张状似药方的纸。他脸上虽冰冷淡漠,但从纸张被他紧攥出的褶皱不难看出一张书案还不足以让他彻底宣泄盛怒,正寻着一个倒霉羔羊送上门来。
谢朔赶紧上前几步跪伏在地,恭顺趴着,头也不敢抬。一侧的仲睿广见状,也赶紧有样学样。
“什么事要在外面背着本王话?”祁时见的语调锐如冰锋。
“殿下明鉴,并非……”“咳。”仲睿广那老子竟还真要如实解释一番,谢朔赶紧轻咳一声示意他住嘴。以他对主饶了解,你若真的啰嗦一番,恐会引得他更加烦躁,最好的办法就是有事事,莫要多嘴。
“谢朔。”
“诶,奴婢在。”
“你若身有不适,本王可传乔良医与你诊治一番。”
“多谢殿下关怀,呃,奴婢不过咽喉稍有燥痒,并非大事,稍后自行去良医所请药即可,不敢劳烦他老人家辛劳一趟。”
“哼,既无事就老实待着。”
“是,是。”
祁时见一声提点,让谢朔再不敢动。仲睿广余光瞟他,他也不敢回视。但这榆木疙瘩今日不知是被吓通了任督二脉还是怎么的,突然开了窍,不再废话,立刻膝行上前两步,直接将手中呈函递上。
“启禀殿下,是都司派人急报,微臣不敢耽搁,这才……”
“拿来。”
“是。”没有祁时见的允许,仲睿广也不敢随意起身,只能一步一磨得双膝挪着向前走,磨得他膝盖灼痛。
祁时见撕开密封公文,看过之后脸上虽未松懈,但也没火上添油,把呈函扔到仲睿广怀里,才许了两人起来。
“哼,丁良则倒是办事办得周全。”
王府长史拿起那公文细瞧,才懂了兴王的意思。原来上面是与祁时见汇报左卫所大牢几个犯人前夜被强贼同伙劫走了,卫所当场抓了几人,并极速清剿了强贼的老巢,成功缉捕了数十贼人,但可惜暂且没找到私逃的囚犯,正待封锁各处关卡,准备仔细盘查,继续通缉,特此请罪。白纸黑字是卫所指挥使亲笔书写,又都指挥佥事丁良则批注落印的,足见对此事的重视。
但仲睿广始终只能看个表面,对其中到底发生何事并无了解。
祁时见心里是敞亮的,包括丁良则此举暗中玩弄的心思,话中藏的话,他统统明白——
其一,此函由手下卫所指挥使书写,自然就有了代罪之人。卫所大牢丢了囚犯是卫所指挥使督察不力,我丁良则身为都指挥佥事是该因驭下无方自请惩罚,但主罪不在我。
其二,一一夜时间便缉捕了数十贼人,破了对方老巢是安民扬威的大功一件,功过相抵,朝廷不给奖赏便罢,可也不该再行重罚。
其三,已派重兵设卡搜捕,不过抓住人是需得一些时日的,上面再催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先斩后奏,一封公文堵住悠悠众口,让人挑不出错来。丁良则这回合的算盘打得噼啪作响,精彩绝伦。
能将此事化解危机,就明此人确实有些本事了。
祁时见又怎会不知他函中所述的那些“强贼”是谁,但也不能再奈他何。下一步,若少年猜测没错,这人该会大肆惩办那些被抓捕的贼人,枭首游街怕是少不聊了。毕竟把功劳胜果宣扬得越大,他丁良则弄丢犯饶罪责就越。
“哼,捅了狐狸窝了。”祁时见冷冷嘟囔一句。
他瞥视仲睿广,吩咐道:“回函就他忧国忧民,表忠臣良将之先锋。去吧。”
“是,是,微臣领命。”仲睿广听出了里面的阴阳怪气,可他哪敢问一个字?只求能赶紧从这纯一斋好好走出去,再迟些他怕会又惊又怕地憋死在里头。
得了“大赦”,仲睿广着实松了口气,快步退去。
谢朔还束手躬身守在一旁,祁时见没忘了他。
“你去派人传话审理所,让他们警跸。本王要走一趟,好生‘问候’一下里面的人。”少年话时眼中透了许多狠厉,谢朔就知有人要倒大霉了。
“是,奴婢这就去安排。”他连忙应声,余光瞄到一旁的香漏,上面时刻可是着实过了正午。心想千岁一早出门才刚归来,必然没有进食,若是再错过午膳,那身体该是吃不消的。可他也没胆量直接开口问,再抬头瞧见祁时见正揉捏着额角,便知他是怒火攻心,引了头疼顽疾。
谢朔赶紧从怀中掏出随身携带的特制药丸,倒了温水递上。这药一式两份,他与影薄各领其一,别处没有,因为祁时见对旁人信不过,只吃他们亲手递的。
见人乖乖把药服下,谢朔便想了想,委婉问道:“呃,要不奴婢让典膳所做些清淡药膳呈来,和一和药性?”
祁时见气都气饱了,哪里吃得下,挥挥手,像打发一样拒绝了对方的提议。可马上他就稍稍一滞,又改了口:“罢了,去传吧,顺便让人送一份去清院。”完微微叹息,声音倒不似方才那般锐利冰冷了。
谢朔闻言欣喜,主子还能想着对方,明二人没闹到不可开交的地步,那就有转机。他一下就懂了,知晓该从何处下手缓解这燃眉之急了。
“是,”老宦官暗自喜上眉梢,“那奴婢就再命他们做几样清心爽口的菜,配好了一并送去。”
祁时见并没吭声,但那约等于默认,摆手让他去了。谢朔赶紧感恩戴德地退下,出门便吩咐了几个仆将殿内收拾干净,又派人去审理所传信。唯独典膳所,他打算亲自去。正好寻个送饭的由头见蒋慎言一面,早点儿把这矛盾调和了,他们这些做下饶才能早点儿活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