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歧行在噩梦中反反复复几番沉浮,中途似眯开过眼睛,但屋内都没有人。直到他终于被极度的干渴催得爬起身来,才看到青女坐在桌边的身影。
他浑浑噩噩不知现在几个时辰,过度的昏睡让他对时间产生了错乱,脑袋如一团糨糊,甚至一时想不起今日是何年何月何日。
男人醒了醒神,仔细瞧窗外一片漆黑,淅淅沥沥不知何时又下起来了没完没聊雨,慢慢才意识到自己竟睡了一整,已经到了夜半时间。
蜡泪滑下一滴,烛芯被剪得很短,似是青女担心烛光太亮会扰到他的安眠。
她并没意识到自己的弟弟已经转醒,正聚精会神地盯着眼前几张粗糙竹纸,那纸上似是用来包裹药材的。何歧行知道,那一定不是给他的药。因为此时那些药材正被丢弃在桌上一角,早已混为一堆,不知几斤几两是一副了。唯独那些包裹的竹纸比药更金贵,让女人专心研究着上面书写的字。
何歧行想了想,断定那纸上内容十有八九跟无为教脱不了干系,便开口道:“你们又要做什么?”他声音嘶哑,语气不甚和善。
“啊。”青女讶异一声,虽然知道躲闪已无意义,但还是下意识地用袖子拂去了那些粗纸,掩到了一边挡住。她知道弟弟对无为教厌恶至极的态度,也知道他的担忧,故而总是心虚的。
“你醒了。”美人窘然一笑,连忙倒了杯温水,走过去递上,“该是渴了吧?”
见到水,何歧行先将对无为教的讨伐暂且放到了一边,接过水杯来一饮而尽。清水润喉暖心,但他仍觉干渴。
青女很会看眼色,又起身去给他倒了一杯来。男人再次饮下,这方觉得舒缓一些。
美人见他面容憔悴,不禁忧伤。“你如何得了这消渴症?”她起初以为弟弟是头伤未愈加之中暑才津液脱消而昏倒,可如今他饮下药又睡了一整,脸色却根本不见好转,恍惚觉得人一夜消瘦似的,这才觉得古怪。
何歧行无力摆手,如实道:“不知道,从昨夜开始就这样了。”那时他还没当回事,眼下才知自己病了。
“不成,我再去寻个郎中来瞧瞧吧?”青女不放心道。
男人却阻止她,:“不必大费周章,我现在身上多了不少力气,明那药还是管用的。”这倒是实话,放在今早,他肯定连爬都爬不起来,此时却能自己支起身子来了。
“郎中不是让我休养吗?那就养着吧,慢慢就好了。”
何歧行的视线最终还是落在了桌上,又问她:“你可是要做什么危险的事?”
青女一滞,知道躲不过去,便抿起安抚的嘴角摇摇头,道:“你莫要担心,我向来谨慎的,最多就是替人传传消息,从不以身犯险。”
她没谎,何歧行也知道她的伶俐和心,但一想到那深不见底的江湖邪教,他就无法安心,提心吊胆过了这些年。劝也劝过,吵也吵过,都无法动摇青女的决心。
姐姐总对他想让他忘记过往,当个普通人平平安安过一生。可她对自己的要求却正好相反,仿佛报仇就是她此生唯一的目标和奔头,即便是像那蜡烛一样不停地消磨自己。
何歧行知道劝她不做是不可能实现的,只会被她又一次四两拨千斤地敷衍过去。于是他换了个辞,提醒道:“现在你的身份已经暴露了,兴王府里可有人盯着呢,还是暂且避避风头再吧。”
青女如何不知道自己正被监视着,可眼下的事情她非做不可。
美人也没打算替自己狡辩,只是点零头,微笑着应下。“好,我会格外心。”
何歧行张了张嘴,没力气再继续劝诫,只能作罢。他起身披衣,似要下床。
青女拦着他,问:“你做什么去?”
“回家。”这“家”当然指得是何家。
“这么晚了还不回去,他们会担心。”对何歧行而言,除了姐姐以外,那些毫无血缘的人也早已是自己的家人了。
“你且住着吧。”青女劝,“又是深夜,又是下雨,你身子才刚刚有了一点力气,可别再受了凉。白日里我早已叫人传消息回去了,告诉他们你今日就宿在我这儿。”
何歧行一抬眼,青女就知他的担心,补充道:“放心,没告诉他们你病了,只是饮多了酒,醉倒了。”
男人松了口气,可又想起自己霸占了姐姐的床,害她无处安眠。“那你如何休息?”
“这你就不用担心了,”青女玉葱指点点房间那头窗下的瘦窄软榻,道,“那里也足够我躺了,再你病着,我本就睡不踏实的。”
何歧行心生愧疚,垂下眼帘来,在姐姐面前他是放心示弱的。“让你担心了。”
青女却嗤笑一声,调侃他:“我这弟弟还真是长大了,竟知道心疼人了?”
“姐……”男人面有赧然,正要回嘴两句,可门外忽然响起的轻叩门扉声打断了姐弟俩的对话。
“何事?”青女听出那是丫头惯用的敲门方式。
对方果然在门外声道:“妈妈,是月蓬师来找。”
丫头话音刚落,紧跟着蒋慎言的声音就传了进来。“姐姐,是我。”
屋内两人一听,顿时有些慌乱。何歧行想起身披衣,可青女先冲他摇了摇头。
她知道何歧行不想让蒋慎言看到自己这般病容,而她又何尝不是想遮掩一些事情?那散落一桌根本来不及收拾的草药和纸张,此时也不该让那人看到的。
青女忙冲外面回话道:“我正有些不便,你且先找个阁稍坐,我随后便去寻你。丫头,你帮我伺候着。”
幸好蒋慎言并不对她生疑,真的跟着丫头走了。听得门外脚步走远,她与何歧行才不约而同吐出口气来。
“你就躺着吧,她这个时间来肯定是有要事,”青女对男人道,“我去去就来。一会儿我找个厮来守着,你有事尽管吩咐就是了。”
“诶姐,”何歧行匆匆唤了一声,脸上有了难色,“你……有没有过?”
他话没全,青女就知道意思了。眼角一瞥,尽是对弟弟的嘲弄。“放心吧,她不知道。你就逞能吧,早晚有你后悔的一日。”
何歧行讪讪一笑,显然没听懂姐姐话中另藏的意思。他如何敢让蒋慎言知道?犹记得他少有生病,偶有一次伤寒格外严重躺了三日,那丫头就哭了三,跟他快要死了一样,脸都皴红起疹了,水米不进险些跟着病倒。从那之后,他就算有不舒服也会忍着,不敢表露半分。
那时又那时,如果一直能停留在年少无辜该有多好。
男人深深叹息一声,目送着青女披着昏暗的烛光出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