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廿七,癸巳己卯。
午时近,横波桥南闹市口人头攒动,空气中好似还残留着昨夜火把照亮满城的焦烟味。
今晨架起一座半人高台,此时上面空无一物,只有四角竖起的各色旗帜有一下没一下地晃动着。老百姓们大都分辨不出旗帜图案的含义,但也清楚它们背后都代表了朝廷,代表了大官军兵,是惹不起的。
人群中总有人踮着脚想看个究竟,好似比谁都要着急,嘴里喃喃着:“到时候了呀,这到底是斩还是不斩了?”
看热闹总不会缺伴儿,身边不管认不认识就能搭上话来。“还没看见囚车来,昨夜那么乱,别是延期改日了吧?”
“昨夜怎么了?还能改日?”男人一撇头,不禁好奇反问,结果瞧见对方是穿了青袍长衫的,似读书人,语气就变得恭顺讨好了些,“敢问这里头有什么法吗?”
书生摇摇头,注意力仍放在远处的高台上。“今日行刑的人头不是刑部批的,也不归臬台管,砍不砍那都是都司卫所一句话的事儿,所以啊,改期也不是没可能。”他想想,终于看向对方,疑惑,“咦,这位兄台,你昨日没听见那么大的动静儿吗?满城挨家挨户地盘查啊。”
男人顿时赧然,挠了挠头,回答:“我家住城外头的,今日是进城卖货……”
原来是个行脚贩?书生瘪了瘪嘴,有了一丝不屑。
此时忽然又从二人背后传出个女子的声音来。“这位大哥,今城门关好过吗?”
周围踵趾相接,两人也只能堪堪偏个头向后,转不得身,只见那女子头顶一粗制麦草帽,看不清脸,大抵衣着是个寻常农妇的模样。
书生鉴于男女授受不亲,又因这话并非问向自己,便不予理睬。那贩倒是个热心肠,愿意搭腔:“这么一,好像是比平时查得严了些,我还真没见几个往外出的人……不过进还是好进的。”他似是担心了一瞬自己晚些时候该如何回去,又回过神来,问:“怎么姑娘你要出城啊?”
对方帽檐下面露出一对笑眼,摆摆手。“不是,昨夜弄得人心惶惶的,我东家也被敲了门,大家都好奇是怎么回事儿,我也就是问问。”
听得这女子有东家,许是哪个大户的粗婢,那书生又回过头来,加入了对话。“昨夜是在满城缉盗,听闻是有贼人在通太门和府衙里大闹了一场,劫走了几个重囚。”
听罢,对面二人皆讶异一声,引得周围更多人竖起耳朵来听了。书生也很乐意道,声音不免放大了些。“官兵都是拿着通缉画像盘查的,正好是我开的门,问得特别仔细。看画上那些贼人长得凶神恶煞的,想想眼下就躲在这城里头,真是让人难以安心。”
“通太门啊,怪不得,我东家就在宏武坊里,听了西北边好大一声惊雷啊,原来是通太门出事了啊……”女子想想似有后怕,又问,“这么人还没抓住呢?那今日肯定是砍不了头了吧?大官儿们都忙着抓人去了。会不会等抓住了人,一起问罪啊?”
书生嗤笑她无知,回:“哪有这么好抓,不过十有八九也跑不了就是了。今日要斩的,和昨夜闹事的,不一定是同一伙儿人,也犯不上等着一起问罪。”
贩则一直担心自己能不能顺利回家这件事。“哎呀,那要是今还没抓住人,会不会封城不让出去了啊?”
“不是没可能。”书生轻飘飘一句话,让周围都七嘴八舌骚乱了起来。看来跟贩一样被困扰的人还不再少数。
就这么叽叽喳喳乱了一阵子,突然远处整整齐齐跑来一队人马,劈开围观人群,分两侧将高台迅速包围警戒了起来。
众人在一瞬的鸦雀无声后,又重新热闹起来。
“开始了开始了!”贩很是兴奋,好像一下子就把出城难题抛在了脑后,再次踮起脚来抻着脖子向前眺。
四周跟他有样学样的人很多,人群的重心开始不稳。后面的迫切想挤到前面凑热闹,而前面的则被警戒的军兵横起长兵向后推离。来往推搡之间,人群就像拍击上岸的潮水,起起伏伏一波一波来回涌动着,没几个回合,方才还凑在一起的人就被冲散开来,够不着了彼此。
一榼脑总旗挎刀两步登上高台,向下横扫一眼,很是威严。
他手中攥有一卷竹纸,让人群中的书生看见,连连道:“要宣告示了,宣告示!”但此时周围已没有人再听他话了。
总旗高喝一声,四周戒备兵甲齐用长兵杵地三下,发出重响,震得人群噤若寒蝉。
那人肃穆而立,展开手中纸卷,大声宣读着上面的文字——
“军门示:无籍民人曾虎、崔高丰、谢元三、秦旺、秦盛、李赤、邵贵才、邵甲,挟势凌人,狂扰一方,几构大祸,于丁丑日私闯军门重地,劫重囚越狱,谓罪大恶极,反形已具,当寘重典。狱上,斩贼于市,碎肉枭首,游行示众,以泄人神之愤,处决图状榜示下。行刑之日,仇家每以一钱易一脔,有得而生噉之者,海内闻之,莫不踊跃相贺。”
听得不仅一下就砍八人之多,还要碎尸,甚至准许百姓出钱买肉,这乌泱泱的人群顿时就如坠地蜂巢,呜炸裂开来。
安陆虽为一方府城,可这样的极刑示众也实属少见,更不稍后还要游街了。可那总旗官念得掷地有声,断不会听错。
此时高台斜后方一酒家二楼上,少年凭窗眺望,手指敲着木台,似笑非笑道:“丁良则还真是布了好大的排场。”
他目光追着人群中一朵草帽瞧,随手点了旁边挤着窗前凑热闹的粗衣看客之一,竟对那人直接命令道:“去把师带回来。”
对方竟也愿意回答,省了抱拳的动作,微微一颔首,沉声道:“是。”罢就乖乖转身疾步下楼去了。
原来这看似挤满看客的楼,其实已经早个被少年布置好了,里里外外这些各色粗衣的贩夫走卒,竟都是他手下的玄衣亲卫乔装打扮的。演得极真,让人看不出端倪来。
祁时见知道今日事关重大,绝不能在细枝末节的地方出现纰漏。
从刚刚开始,兴王祁时见的视线就不敢离开那草帽之下的女子半步,此时台上旗官宣得布告,下面就该受刑之惹场了,这等时候,她竟还要随着人流往前冲挤,不知该她胆大还是鲁莽。倘若一会儿真个闹起事来,怕是会被困其中难以脱身。少年担心她没有功夫傍身,会吃了亏。
而对于接下来可能会发生的事,祁时见看似平淡泰然,实则心中也有不安。但凡是他无法完全掌控的事,多少都会牵动心底那根最紧的弦,令他不免焦躁。
少年摩挲着手中的骨扇,眼睛眯起,警惕万分。
远处那高台之上,宣读完布告的总旗官将告示翻转,正面文字与图画朝向围观的百姓,缓步绕台一周供人瞧仔细,而后唤来一个卒,将告示转交,命对方贴于台边布告板上。整个过程,皆顺顺利利,一直到一行囚车终于缓缓行进到高台跟前,情势才发生了突变——
那张贴布告的卒前一刻还好好的,一瞬之间突然如被抽了魂魄似的颓然倒地,手中扯碎了半截没能来得及贴牢的告示。
人群还没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何事,就听得“噗通”一声,接着,高台上的那个总旗也栽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