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得愈发大了,隔着老远,阮小二只能凭借声音判断发声之人乃是自家兄弟阮小七,于是停下手中船桨,高声回道:
“是七哥么?船上载的可是五哥?俺船上有贵客在此,莫要闲话,快来拜见!”
那船上汉子闻声,顿时发力,两只桦木所做的划楸,只在水里做交叉一划,脚下船儿便似离弦之箭一般,破开水面,朝着这边飞速驶来。
小船闯过风雪,泊到近处,相距一丈,船还未立稳,只见那船上两个汉子口中呼喝一声,“船上有甚么贵客?”
说罢便纵身一跃,邹润只感觉身下船身微微一震,眼前便突然多了两名壮汉。
抬首看时,只见其中一人头戴一顶黑箬笠,身上穿个灰布衲袄,腰系着一条生布裙,生的是:
疙疸脸横生怪肉,玲珑眼突出双睛。腮边长短淡黄须,身上交加乌黑点。浑如生铁打成,疑是顽铜铸就。休言岳庙恶司神,果是人间刚直汉。村中唤作活阎罗,世上降生真五道。
另一人则斜戴着一顶破头巾,外间虽披着一领沉重破旧蓑衣,但内里却是一件寻常单薄衣物,大雪天里兀自半敞开着,露出胸前刺着的青郁郁一个豹子来。
邹润心道,此人必是短命二郎阮小五,那个年轻些的则是活阎罗阮小七无疑。
不等阮小二开口,邹润便在兀自颠簸的船舱里轻松站起身来,郑重整理身上的衣裳,朝着二人拱手见礼。
“好俊的水上功夫,怪不得江湖传言,立地太岁阮小二,短命二郎阮小五,活阎罗阮小七乃是梁山泊里的三条蛟龙,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阮小五见邹润虽是寻常江湖人士打扮,但面相贵气,举手投足自带一股威严,刚刚在晃荡不稳的船上起身不见半点吃力,分明同样有水上功夫在身,心中顿生敬意,于是客气地回应。
“贵客哪里的话,些许薄名,都是江湖好汉们抬爱,当不得真。恕小人眼生,贵客绝非寻常人物,敢问高姓大名?”
阮小二赶忙介绍,“五哥七哥休得无礼,乃是登州小秦王,邹润邹大寨主当面。”
阮小五阮小七闻言具都大吃一惊,不明白临近年关,这位江湖上最近风头正盛,鼎鼎大名的小秦王为何会突然现身在梁山水泊。
二人在船上慌忙答礼,口称恕罪。阮小七更是赔礼道:“小七不知是邹寨主亲身到此,却才言语多有冲撞,望乞宽恕。”
邹润侧过身子,未受这一礼,呵呵笑道,“七哥言重了,都是江湖上的好汉,如何计较这些,倒是邹润心中有疚,此番冒昧前来,多有打扰。”
阮小七是个健谈的人,心里藏不住话,见邹润挑起话头,心里也正想问邹润此来何意,却被阮小二喝住。
“小五小七,恁地不知礼数,邹寨主乃是千金难请的贵客,这水上船中哪是说话的地方,且去将船儿荡起来,先去水阁上的酒店坐地,再说话不迟。”
阮小五阮小七这才醒悟,慌忙回到另一只船上。
两只船厮跟着在湖泊里,不多时,划到一个去处,团团都是水,水中有个高埠,上面起了水亭阁楼。三只船撑到水亭下缆住绳子,一同上岸,众人入酒店里来。此时大雪未停,阁子中客人稀少,二楼尚有雅间。
众人一齐上楼坐定,唤伙计升起火盆,阮小二便教快上好酒好菜。趁着上菜的空隙,一行人都说些江湖故事,论及些拳脚枪棒,相谈甚欢。
不多时,酒保打一桶酒来,伙计把六只大盏子摆开,铺下六双箸,先放下四般菜蔬,又搬来一大盆肥牛肉和一盆鲜鱼汤。
这已是此间酒店最好的酒肉菜肴,但阮小二年长心细,想得也多些,他肚里寻思,邹润乃一寨之主,平日里少不得是锦衣玉食,生怕他瞧不上眼,便当先斟了一碗酒,双手捧着,站起来道:
“邹寨主远道而来,俺这穷乡僻壤,没甚孝顺,一碗水酒先敬贵客,权作接风。”
邹润闻言一笑,端着酒碗,也站起了身,“二哥哪里的话,今日能与三位哥哥厮见,已是三生有幸,满桌酒菜,足见盛情,说来还比俺在寨子里时的伙食好上许多,多谢款待,且饮此杯。”
说完,一饮而尽,向三阮亮出碗底,哈哈大笑着坐下。阮小二同样喝完,但他是个心地直爽的汉子,以为邹润只是为了顾全他的面子才这样说,所以面上犹自带着几分不信和不好意思。
邹润见状,伸筷叨起一大块油腻滑润的肥牛肉,放进口里,好生品味了一番后吞咽下去,不无感慨地道:“许久不曾吃牛肉了,但是此来济州,倒有幸沿途尝鲜吃个肚饱,端的爽口。”
此言一出,连阮小五阮小七两个人也面露不信之色,在他俩看来,邹润在绿林上好大名声,又是一寨之主,这牛肉还不是想吃多少吃多少?此时做派,莫不是在他们三人面前演戏作假?
心里这么想着,三兄弟互视一眼,心中各有不快,面上也都冷了下来。
好在邹润这回带地伴当十分机灵,能观人脸色,见三人不信,忙出言解释道:“我家寨主早有严令,山寨肉食以鸡鸭鱼和猪羊肉为主,上到头领,下至喽啰,皆不可妄杀耕牛。”
听得此话,三阮面上疑惑更甚,忙问其故。邹润则一脸郑重地解释说,“邹某如今虽投身绿林,但终不忘农家出身。耕牛者,农家至宝也,不仅可帮农人下地耕种,又可负重拉货,推磨驮车。素来有一牛顶三汉之说,若单纯为口腹之欲,便行宰杀耕牛之举,实在有违良心,故不取也,这是其一。”
“还有其二。邹某麾下有一海岛,可容数千百姓,他们在岛上耕种,所缺者甚多,耕牛尤甚。此非孤例,无尽大海之中,大小岛屿不知凡几。据邹某所知,远在东海深处,便有一处大岛,其地足有两县大小!登州沿海百姓,苦朝廷苛政久已,多生于水深火热之中,邹某素来有一志愿,想尽迁贫苦百姓于此岛之上,家家户户分以田地耕牛,施以善政,教他们安居乐业,不再为朝廷贪官污吏所迫害压榨。”
“壮哉!”三阮听得眼冒精光,同时脱口而出道。
在今日之前,阮家三兄弟的志向不过是找一个行事慷慨仗义,能爱他们敬他们的豪杰投奔,然后聚在一起做番大事业。而这所谓的大事业,穷极三兄弟的想象,也不过就是,占山为王,和兄弟聚在一起行侠仗义,大碗吃肉,大碗喝酒,论秤分金银,论套穿衣裳。
这已经是他们所能想象的极限了,可是今日听邹润一席话,可谓是惊雷划破天际,一种从未有过的想法和活法展现在他们心头。
往日的大志向,于此相比,何止是云泥之别?简直是一个天堂,一个地狱!三人难掩心中激动之情,只觉浑身血液被点燃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