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城不愧是子脚下、首善之都。
自七月中元大乱以来,各方势力派人轮番渗透博弈,明里暗里将局势搅得混乱。
然而大年三十这个举家团圆的佳节,城里城外依旧一派祥和喜庆,处处都是张灯结彩、锣鼓喧,丝毫没有劫后余生的悲惨气象。
唯独街头巷尾三三两两的难民,穿着褴褛衣衫托钵沿街乞讨,与永安城的盛世浮华极不相称,当真是见者伤心闻者堕泪。
清晨离开皇宫,张崇义原先拟定兵出白虎门直奔渭城,在白虎大街目睹无数难民的惨状后,忽地疑窦丛生。
他悄悄撇开大队骑兵,领着向烈寇登张擒虎三人,在附近的大街巷便服巡视,却在极为偏僻的角落里,看到了四个不起眼的朝廷赈灾点。
每处只有寥寥两三个衙役百无聊赖谈笑,大棚下仅剩一口黑魆魆的铁锅,锅里没有任何粥水,附近饥肠辘辘的难民看向衙役的表情全是冷漠憎恶。
张崇义越看脸色越黑,不动声色地从旁边烧饼店买了一打烧饼,避开衙役的视线,勾引着一家难民走进无饶角落。
那对夫妻穿着破破烂烂的旧棉袄,背着粗布大包袱,携带三个满脸污渍的饥饿孩童,全家头发蓬松,乱如鸟窝,在酷寒北风中显得憔悴而狼狈。
张崇义和善地将烧饼分发给他们,轻抚着一个孩的后脑勺,循循善诱道:“官府不是每派粥赈济嘛?你们怎么会饥饿如此呢?”
那家男人脸色焦黑,颧骨高突,先将烧饼让给妻儿吃饱,愤愤抨击道:“公子,一看你就是富贵人家出身,不知民间疾苦,这些官老爷哪里是真心派粥,无非是做做样子。”
“他们每只煮一锅粥,粥里稀稀疏疏放几粒米,跟清水差不多,别一般人抢不到粥水,即便抢到也喝不饱。”
“哎,还什么镇北大将军爱民如子,当上皇帝后,跟大旗李家还不是一丘之貉。”
他老婆畏畏缩缩地拉扯他的衣服,悄声告诫道:“子脚下,你不要胡袄。”
张崇义神色冷峻,转身走开数步,对向烈沉声道:“告诉所有骑兵,渭城行程取消。”
“派人去通知三省六部及京兆府六品以上官员,同时调派五千步卒,一个时辰内到桐叶街的赈灾点集结。”
“我要所有人睁开眼睛看一看,大燕官员到底都在干什么。他们胆敢贪污难民救命的口粮,我就叫他们人头落地。”
此时阵阵彻骨寒风刮来,一股肃杀气息,但是地间的寒意都比不上张崇义双眸里放射出的杀气。
向烈情知一场史无前例的大风暴即将来临,急忙转出巷分派任务。
随见一队队铁甲如雪的骑兵分开人群,朝着不同方向驶去,铁蹄声仿佛带着张崇义难以掩饰的怒火。
张崇义缓步走到桐叶街街尾,寇登张擒虎亦步亦趋跟在后边。
张擒虎憨态可掬,毫无察觉。
寇登猜测今会有很多官员大难临头,或丢乌纱帽,或丢掉脑袋。
站在赈灾点前,张崇义虎视眈眈地盯着那三个衙役,眼中全是杀气。
那些衙役也不是省油的灯,瞧着他头戴金冠,身穿虎螭锦服,浑身散发出王霸贵气,猜测此人必是朝中大有来头的达官贵人。
大燕刚刚开国,文臣武将大多是年纪轻轻的青年将军。
三人相互对望,眼中微现疑惧,一个上唇蓄着山羊胡子的黑脸衙役向前两步,躬身陪笑道:“这位大人,不知有何指教?”
张崇义眼神如刀,凶狠地剜他们一眼,吓得三人慌忙后退,噤若寒蝉。
张崇义低头抄起那把沾着稀粥的大铁勺,在锅底使劲刮了刮,竟然没刮出半点米浆,转身对寇登冷笑道:“你也是带过兵的,你看,这锅里的东西算粥吗?”
寇登愤慨道:“这顶多算是一锅淘米水,一点粥味都没有,难怪最近饿死这么多难民。肯定是有贪官污吏中饱私囊,贪污了赈灾粮食。”
三个衙役从他们的对话听出了一些端倪,怀疑张崇义等人可能是微服私访的大官,不停地左张右望,想要偷偷溜走给上司报讯。
张崇义直勾勾瞪着他们,严词恐吓道:“你们最好不要乱动,乖乖在这等着,要是敢移动半步,顷刻间就让你们人头落地。”
顺手将铁勺丢在锅里,铛啷啷的声音分外刺耳。
张崇义站在街尾,满街风光尽收眼底。
百姓拖儿带女开始在大门口张贴春联,悬挂灯笼,欢歌笑语不绝于耳。
若是没有那些饥肠辘辘的难民,该是一幅多么国泰民安的盛世美景。
张崇义越想越是费解,这些年战乱害死了成千上万的无辜百姓,在他的治下贪官污吏为何还是多如过江之鲫?
如若他们只是单纯的贪财受贿,哪怕是贪污个几千几万两白银,他都懒得深挖严处。
都千里当官只为财,水至清则无鱼,他从不奢求下官吏都能成为两袖清风的道德楷模。
然而在这大乱之世,粮食是多少穷饶救命稻草,他们怎么能够如此丧尽良,将救命的粮食据为己有?
治乱世要用重典,前些年在青州,他一口气斩杀十几个倒卖粮食的贪官,在清河郡也砍了不少人头,怎奈依然刹不住这股歪风邪气。
问题根源究竟在何处?
杨千钟等人整引用圣人语录,什么“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则众星拱之”,什么“政者正也,子帅以正,孰敢不正?”
莫非真是他这个皇帝上梁不正么?
旁边是座规模极的土地庙,庙中端坐着一尊泥塑土地像,旁边矗立着两棵黄叶落尽的槐树。
他不知不觉蹲在土地庙前的石阶上,顺手拾起枯黄树枝在地上划来划去,转身凝视着威严的土地神像,神情有些凄苦。
举头三尺有神明,他就要在土地公的眼皮底下整肃一下大燕国的吏治。
半个时辰后,就有三省六部及京兆府的中下层官员,或乘轿或骑马来到桐叶街。
这些修炼成精的老狐狸,远远瞥见皇帝陛下坐在赈灾点,登时恍然大悟,有人面露释然,有人惊疑惶恐。
他们远在一里外,或者滚鞍下马,或者钻出轿帘,纷纷步行来到土地庙前序班次跪下。
不多时就黑压压占据了半条街,这恐怖阵势着实震惊了桐叶街欢庆佳节的寻常百姓。
消息不胫而走,附近一些好事之徒怀着疑虑,三三两两聚拢过来,躲在街头巷尾遥观事态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