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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决裂的故事
    令孟离奇怪的是,这些花样繁多的符咒,虽然看上去好像很厉害的样子,但仔细一看又觉得很眼熟,似乎是曾经信手拈来的。

    突然,这些符咒像是得了令的,瞬间一齐涌向孟离的大脑。孟离招架不住向后一跌,仰面朝天昏了过去。

    像是做梦一样,恍惚间,那些金色的符咒像是高速飞驰的金色飞贼,横冲直撞地在孟离的身体里来回穿梭。

    孟离感觉自己的身体快要被它们撕裂、冲垮,只觉得周身是火辣辣的疼痛,然后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嘀嗒,嘀嗒……”

    一滴滴水声在孟离的脑海中响起,将她牵扯回现实世界。

    她缓缓睁开眼睛,看见白乎乎的一团正立在自己身侧。等到眼神聚焦,才发现那是叶玦一脸复杂地望着自己。

    “师……师尊……”

    叶玦见孟离醒了,连忙收起探查的目光,又恢复那张冷冰冰的面瘫脸。

    他总觉得眼前的这个孟离有些不对劲。

    这个孟离,虽然也会跟以前一样,耍些小脾气,倔起来的时候也跟一头犟驴一样。

    可是她似乎又太好说话了,受了几个弟子轮番欺负,她不还手就算了,连还嘴都没有,更别提破口大骂了。

    要放在两年前,若是有人敢欺负她,她怕是要把人家祖宗十八代都骂个遍。

    而现在,孟离即使受了欺负,似乎也能很快忘在脑后,依然笑嘻嘻的。

    决裂那日,孟离眼中那凶狠桀骜、又绝望破碎的神情,至今让叶玦每到夜深人静时,心像是吊在房梁上,揪得生疼。

    那日是弱冠仪式庆典,整个灵曜峰的人齐集瞻星台。

    朝阳初升,与日齐高的瞻星台如同一把穿云箭,直指苍穹。云雾绕着山腰回环流转,被晨曦映得如同熊熊火光,炽烈却妖娆。

    掌门俞北辰高举碎星杖,对着焰焰朝霞大喝一声,碎星杖顶突然爆发出一道令人目眩的光芒,直冲天际。

    顿时,原本归于沉寂的漫天星斗又明亮起来,紫微、太微、天市三垣交替明灭,粲然有光。

    众星辉日,这是只有重大仪式才能看到的奇观啊!

    弟子们抬起头长大了嘴巴,惊喜地望着流光溢彩的天空。虽然每年都有弟子成年,但一般都只是各家师尊领着在天市垣举行一个小小的仪式。

    而这次弱冠仪式,刚好赶上灵曜峰建派一百年,索性就把两个庆典合在一起办了。

    赶上这次庆典的弱冠弟子无疑是幸运的。

    他们排成一排,站在瞻星台中央,穿着灵曜峰的校服,受着瞻星台外缘其他弟子的艳羡目光,骄傲地昂着头。

    叶玦今日难得没穿他那身白得吓人的衣服,而是同其他长老一样,穿着藏青色的太微垣星袍。灵力凝成的星官图案在星袍上频闪微亮,粼粼有光。

    他们各自站在自家弟子的身侧,依次为弟子赐字。

    庄鸣柏与孟离同年,但因为比孟离早入门两个月,所以当了师兄。此时,他正站在孟离的左侧,受师尊叶玦赐字。

    “为师望你今后潜心修行,一鸣惊人。愿你品高质洁,如柏如松。赐字鸣柏。”

    “鸣柏谢师尊!”

    庄鸣柏微微颔首。叶玦书空“鸣柏”二字,然后在庄鸣柏眉心轻轻一点。

    孟离眼巴巴地看着庄师兄被赐了字,兴奋地小脸通红,满心期待师尊能给自己赐一个更霸气的字。

    叶玦走到孟离面前,晨星般晶亮的双眸满含笑意地望着孟离。

    “阿离无姓,为师先为你赐姓。”他微微勾起嘴角,露出了孟离有生以来见过的最好看的笑容,“你生性好动,沉稳不足。为师愿你今后宁心静意,安如青山。赐姓……”

    还没等叶玦说完,瞻星台观摩的人群中突然冲出一名小弟子,边大声笑着边朝台中央正在进行仪式的弟子们扑过去。

    人群里响起一阵惊呼。

    长老俞开阳定睛一看,发现竟是自己近来新收的年仅五岁的小弟子,不知看到了什么竟不管不顾地闯进瞻星台中央了。

    那名小弟子穿着浅灰色的小道袍,高举着胖乎乎的两只小手,嘻嘻哈哈地直朝孟离扑过来。

    孟离瞪大了双眼,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就看见那两只小手,竟然重重地拍在自己的身上!

    “啊!”孟离向后猛跌一步。

    那小弟子仍然哈哈笑着:“好好玩!”

    人群里“轰”的一声,炸锅似的纷纷议论起来。从弟子擅入的惊讶,变成了惊疑。

    “阿离是不是在衣服里藏了什么东西?棉花?”

    “你是不是傻?大热天的他往衣服里藏棉花干什么?”

    俞开阳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赶紧拉了那个小弟子,厉声喝道:“你到这里来干什么?!你师兄呢?!”

    “阿罗!阿罗!到这来!”

    外面一名弟子慌慌张张地跑过来,弓着腰朝俞开阳连声道:“对不起师尊!弟子刚刚去小解,一时没看住师弟,求师尊原谅!”

    他从俞开阳手里牵过小弟子,连忙跑回场下了。

    而受礼的弟子们还沉浸在刚才的事故中。他们所有人都直勾勾地盯着孟离,似乎都想从那里看出个答案来。

    孟离抱得更紧了:“你们看什么?!把你们的狗眼都给我闭上!!”

    庄鸣柏上下仔细打量着孟离,打量着他窈窕的身形和细嫩的皮肤,和他那一头如水丝滑柔顺的黑发。

    他猛地跳将起来,指着孟离的鼻子,大声道:“你你!阿离你是不是女的?!”

    “女的?!女的?!”人群里声如震雷。

    孟离慌忙站直了身体:“你别乱说!谁是女的?!”

    “不是女的,为何我跟师兄几次约你去澡堂洗澡你都不去?”

    “我、我……干嘛要跟你们一起洗澡?我怕你们臭到我,不行吗?”

    “我看你根本就是心虚!你根本就是女的!”

    “我不是女的!!”

    “你说你不是女的,那你把衣服里的东西掏出来给大家看看!”

    站在高台上的掌门俞北辰再也看不下去了,他如鹰隼一般,一跃跃到受礼弟子跟前,手持碎星杖,威严地望着孟离,冷冷道:“你到底是男是女?”

    “我我我……”孟离手足无措,她之前一直都希望俞北辰能注意到自己,可如今真的注意了,她又觉得如芒在背,恐惧潮水般地朝自己袭来。

    “少微?”俞北辰严肃地看向叶玦。

    叶玦铁青着脸没有说话,也没有看俞北辰,只是静静地望着孟离。他目中深不见底,让人一看仿佛就要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他之前不是没有怀疑过孟离的性别。

    孟离不管夏天多热都从不脱掉外衣,也从来不跟师兄弟们一起洗澡。言谈举止虽与男子无异,但那一双杏眼总是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一点桃花般的羞涩。

    而且他偶尔还会在孟离那崇拜的目光中,感到内心一动。

    怎么会对男子有这种感觉呢?他甚至怀疑过自己是不是断袖。

    只是他十分可怜孟离的凄惨身世,再加上孟离天资聪慧,便十分偏爱孟离,不愿想些有的没的。

    他宁愿相信,孟离只是生活习惯奇怪了一点,但身份一定是个男孩子。

    一定是男孩子的。

    可是现在,他却动摇了、溃败了,往日一幕幕浮现在眼前,那些如山的铁证就摆在眼前,掩耳盗铃、自欺欺人的只有他自己。

    孟离抬头去看叶玦,那双美目里流淌着乞求和悲痛。她一下子跪在地上,拉着叶玦的衣角,声音颤抖:“师尊……我……”

    叶玦心头一震。

    阿离是在哭吗?他从来没有哭过的,断骨裂筋都不曾哭过的。

    “你……真的是女子?”叶玦的声音也有些不稳。

    “师尊……”孟离拉过叶玦的衣袖,把脸深深埋进那柔软的星辰里,声音细若蚊蝇,“对不起……”

    叶玦感到眼前一黑,脚下不稳,隐隐向后退了一步。他还从来没有这样失态过。

    是真的,原来,是真的。

    “通”的一声,俞北辰将碎星杖狠狠戳向地面:“混账!我灵曜峰百年清名,从不收污秽女子,你竟敢女扮男装,偷师学法!把我灵曜峰当成什么地方?”

    他声音隆隆,仿佛从大地里崩裂而出,震得孟离心神俱颤。

    “掌门……我……”孟离张着嘴巴发不出声音,然后又看向叶玦,“师尊……对不起!对不起!师尊!!”

    叶玦牙关紧咬,缓缓闭上眼睛:“别叫我师尊。”

    “啊……”孟离浑身一僵,惊恐地望着叶玦,“师尊!我错了!你别不要我!”

    叶玦猛地把衣袖从孟离的手中抽出:“你别叫我师尊!我没有你这个骗子徒弟!”

    “师尊!!!”孟离突然纵声大哭,撕心裂肺,“师尊!对不起!我学攻法,只是不想受欺负!我不是真的想骗你的!!”

    俞北辰抬头望着血红得苍凉的天空:“欺上瞒下,隐匿身份,骗师骗艺,不知羞耻!少微,你知道该怎么做。”

    叶玦颤抖着呼出一口气:“你走吧。”

    孟离僵直地瞪着双眼,脸上的震惊和绝望令人心疼:“师尊,你赶我走?”

    “从今往后,你不再是我徒弟,我也不再是你师父。”

    旁观了半天的俞开阳有些于心不忍,他低声对俞北辰道:“掌门师兄……”

    “嗯?”俞北辰声音威严,不容置疑。俞开阳只得又匿了下去。

    孟离呆呆地望着叶玦的侧脸,那神仙一般的盛世容颜,却冷得如同彻骨寒冰。

    良久,她缓缓站起身,笑了。

    “好,我走便走了。多谢叶长老这七年来的教导之恩。”她笑容凶狠,像是羊皮蜕下的野狼,“只是这弱冠之礼还未结束,我的姓字还没人给我取呢。”

    她叹了一口气,眼中满满的快要溢出来的,尽是无尽的悲凉。

    “阿离……阿离……呵,你们看我这个名字,注定是没人要的野孩子,这七年的情深义重,不过是一场戏,一场梦。”

    她笑望着叶玦,眼神是完全陌生的,仿佛看着的是跟自己完全没有关系的人。

    “刚刚叶长老还没来得及给我赐姓,我也不知道您到底要赐给我什么姓。那我就姓孟吧,梦里看花终似幻,你我从此恩断义绝。”

    “恩断义绝”四个字从孟离的嘴里说出来,叶玦感到心如刀割,但他面上依旧冰冷,显得漠然又无情。

    “取个什么字呢?”孟离笑着,落魄而神伤,“叶少微,你说我给自己取个什么字呢?”

    “放肆!”俞北辰又猛地一敲碎星杖,“字皆师父赐徒弟,哪有自己给自己取字的道理?更何况你只是一介女流,有什么资格取字?”

    “我偏要取!而且我还要取个厉害的!”孟离玩味地看着叶玦身上的太微垣星图,“既然你叶少微是太微垣的一位星官,那我就要取个紫微垣的星官,压你一头。”

    “混账!你竟敢欺师灭祖!”俞北辰气得胡子乱颤。

    “呵?不是说没我这个徒弟了么?那我欺的哪门子师啊?”孟离轻蔑地笑着,原地转了个圈,忽然立定,“哎!玄戈!孟玄戈!玄戈为枪,无人可挡。我以后要成为战无不胜的女武将,我要自创门派,把灵曜峰你们这群老古板都比下去!”

    “混账!混账!你这混账赶快给我离开灵曜峰!”

    俞北辰怒不可遏,碎星杖在他手中猛地腾起一股蓝色的烈焰,瞻星台上顿时掀起一阵狂风,吹得几个刚弱冠的弟子东倒西歪。

    孟离却在狂风中不动如山。

    “叶长老,我们就此别过。”她拔下插着发髻的琥珀钗,乌黑的头发泼墨般披散在肩头,“今后你不再是我师父,你我之间,如同此钗。”

    “啪”的一声,那支琥珀钗断成两截,落在了叶玦脚边。

    从那以后,叶玦再也没见过孟离,也再也没听过她的消息。

    虽然弱冠那日,两人之间言辞激烈,但以他平日里对孟离的观察,知道孟离是个重情重义的孩子。

    师徒情谊不在了,但作为朋友还是可以互相问候的。

    至少叶玦单方面这么希望。

    只是他不知道,情深的人,伤得也深,恨得也深。

    孟离临走时拿走了叶玦几乎所有的财物,包括桌台上的金兽。叶玦没有怪她,反而有些慰然,毕竟是自己亏欠了她。

    他记得,孟离是喜欢金兽里的紫藤香的。她拿走了金兽,也许能证明她心中尚有牵挂吧。

    后来,他又打了尊一模一样的,放在自己的房间里。

    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做,只是看着那尊金兽在桌子上放着,想到另一尊在孟离的房间里放着,就感到莫名地心安。

    希望阿离以后真的能出人头地,就算跟我没关系也可以。

    “师……师尊……”孟离揉了揉脑门,艰难地坐起来,“你在这看我多久了?”

    这一句无心之言,如同一颗石子丢进叶玦本就不平静的心湖,“咚”的一声,激起层层涟漪。

    她肯叫我师尊,她还是认我的。

    “……谁要看你?我听见声音,刚刚过来。”叶玦假装镇定。

    孟离的脑子混浆浆的,没心思注意叶玦的局促。

    她努力回忆着刚才发生的事,忽然发现那些咒法如同失而复得的记忆一般,深深烙进脑子里。甚至每一种咒法的功效用法,都了如指掌。

    牛逼啊!老娘以后称霸修真界,指日可待了!

    叶玦垂着睫毛,望着坐在地上的孟离:“你怎么摔倒了?”

    “从那么远的地方跳进来,站不稳也很正常嘛……”孟离还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随口回了一句。

    “跳进来?”叶玦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你不是不会轻功了吗?”

    孟离浑身一抖。糟了,要露馅。她赶紧使出推锅神技:“师尊,明明知道我不会轻功,还把我一个人丢在木屋,让我自己过来,还好意思问我哦。”

    “……木屋后面,我给你留了船。”

    ??

    船?他留船了?

    “那你把船放屋子后面,我怎么看得见嘛……”孟离继续推锅。

    “你以前不是经常跳窗的吗?船就在窗子下面。”

    “……”

    锅推不动了。

    叶玦面带疑惑地望着孟离。

    他心里隐隐有种感觉,觉得孟离似乎经历过什么重大的劫难,是那种能够让人短暂失忆的劫难。

    不然怎么会性格不变,态度、举止和处事方式都跟之前不一样了呢?

    “啊……哈哈……是嘛……”孟离又使出她的和稀泥神技,“我之前练功走火入魔过,所以身上的这些法术时灵时不灵的,学过的好多东西也都想不起来了,这不就想着重新跟师尊学嘛。”

    她万万没有想到,这一句“走火入魔”竟恰巧打消了叶玦的疑虑。

    原来是真的,看来这次走火入魔还很危险,幸亏没有危及到性命。

    “嗯,好,”叶玦认真地点点头,“那就从基本的咒法开始讲起吧。”说完,便指着洞壁上的一个咒符滔滔不绝起来。

    孟离不敢说自己刚刚都已经会了,怕再惹出什么麻烦来,所以只能假装新鲜地认真听讲,一脸崇拜地望着叶玦。

    只是她不知道的是,几年前叶玦在课上,给包括孟离在内的所有人一起讲这些咒符时,都没有这么仔细过。

    要知道,他虽然无论是教自己的徒弟还是教别人的徒弟都毫无保留,可是他耐心不够,这些东西他从来都是只讲一遍,懂或不懂全凭弟子造化。

    而此时,他耐心地给孟离讲着,甚至有些复杂的细节,他都给孟离讲了好几遍,生怕孟离听不懂似的。

    这是为师亏欠你的,为师愿你补偿给你。

    由于孟离早就会了这些咒法,所以“学”得飞快,只一天的时间,就把洞壁上密密麻麻的咒符全都“学”会了。并且能够举一反三,当场就能成功操练出来。这让叶玦感到十分欣慰。

    “明天我带你温习攻法,”叶玦坐在石凳上,看孟离使出最后一个咒法后,满意地点点头,“你可用你自己的兵器,我只用树枝,不会伤你的。”

    “……师尊,我没有兵器。”孟离为自己的寒碜感到有些尴尬。

    “没有兵器?”叶玦感到有些匪夷所思,“那你这两年用什么来对付邪祟?”

    “手……”

    “……”

    叶玦无奈地摇摇头:“好罢,那我们两人都用树枝。”

    孟离忽然想到叶玦在宋员外墓中,用的那把锃光瓦亮的剑。

    “师尊,用树枝干什么?你不是有一把剑吗?”

    叶玦皱了皱眉:“你想死吗?荧惑是神兵,剑气碰到你都会削一层皮。用它跟你比试一场,我把你会被它削得只剩骨头。”

    “……”孟离吓得直吐舌头,“我开个玩笑嘛,树枝好,树枝好。”

    她往叶玦身边凑了凑:“师尊的神兵是哪里搞的?我也想要一把。”

    叶玦斜了孟离一眼,刚要说什么,忽然听到深潭外面传来一声呼唤。

    “少微,你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