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上,孟离做了很多梦。
梦见自己在瞻星台上放烟火,把俞北辰气得头发冒烟。
梦见跟崔大牛和庄鸣柏斗嘴,叶玦在旁边偷笑。
还梦见跟八谷两个人偷偷去爬紫微垣,结果被俞北辰发现,罚两个人落晖崖面壁三个月。
这些梦模糊又清晰,像放电影似的就这么放了一宿。结果第二天一起来,孟离对着深潭照镜子,发现自己的黑眼圈比熊猫还熊猫。
她揉了揉太阳穴,感觉那些梦支离破碎,努力回想却又抓之不住,索性就抛到脑后去了。
太微垣和天市垣之间的索道已经难不倒她,随便捡一段枯藤灌注灵力,就比那些弟子的剑还结实。
叶玦早上不吃饭,于是她只好一个人跑到饭堂里去。
早晨的饭堂虽然人没有中午多,但也算是热闹。
弟子们三五成群打完饭回来坐到座位上,七嘴八舌地讨论着前一天的演武。而当孟离一走进饭堂,堂内瞬间鸦雀无声,而后才转变成窃窃私语。
“庄鸣柏真是自作聪明,以为自己挑了个软柿子,结果却是个硬锤头。”一个弟子捏着一个馒头,作捏软柿子状。
“是啊,要不怎么叫‘装明白’呢,他是真的蠢啊。”
“唉,不过话又说回来,你们看昨天掌门那张脸,好家伙,黑得跟盛饭的大勺似的。”又一个弟子拿起了自己喝粥的勺子。
“毕竟孟离折了我们那么多本领高强的师兄,掌门脸上挂不住很正常。”
“那掌门干嘛一开始还让孟离上场啊?”
拿馒头的那个弟子忽然探着脖子,声音也压低了:“我猜啊,掌门刚开始是想杀杀孟离的威风的,结果没想到反被孟离给……”
“哎哎哎!别说了!”拿勺的那名弟子用勺子敲了一下拿馒头的弟子的脑袋,“隔墙有耳,当心被掌门的弟子听见!”
掌门的弟子听没听见不知道,孟离可是把这些话听得一清二楚。
呵,这些弟子倒是心里跟明镜似的。
不过,就像他们所说,这次演武之后,俞北辰算是记住我了,到时候他来找我麻烦可怎么办啊。
孟离端着托盘找了个位子坐下。周围的弟子见她过来,纷纷把孟离身边一圈的桌子都让了出来。
哼,少见多怪。
她也不看那些人,自顾自大摇大摆地坐下,大口大口地啃起糖心馒头来。
当然,那些窃窃私语是不会因为她坐在这里而停歇的。
“你们说,孟离刚来的时候,连一剑都接不住,怎么呆了半个月,就能把咱们那么多师兄都打败呢?”
“叶长老给她开小灶了?”
“不会吧,我看他们俩白天也没有什么太多的接触,难道是……晚上?”
“你说什么呢你!叶长老清正高洁,哪会夜里跟这个女魔头私会?”
“可是,我明明看见她散修时往太微垣那边走……”
“别瞎说,那是她去找吴姑娘了。吴姑娘每天都到天市垣来接送孟离,这是吴姑娘亲口告诉我的!”
此话一出,那一小撮人顿时发出恍然大悟的声音。
孟离忽然明白了一些事情。
怪不得我每天晚上到师尊那里去睡觉,一个多月都没什么闲话传出来,敢情是遥思姐姐一直在外面帮着遮掩,真是辛苦她了。
“吴姑娘中午还要送些糕点来,她对孟离可真好。”那名弟子嘴里嚼着馒头,手拄着下巴颏望天。
“她对咱们不好吗?哪次她来送糕点你没吃到?”另一名弟子撇撇嘴。
“真的挺好的,也不知道为什么叶长老对她那么冷淡。吴姑娘人又漂亮,心又好,还是吴喑的女儿,这真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好老婆。”
“要我说叶长老还是傻,他要是答应了吴姑娘,还用得着跟俞长老争掌门之位?有浴日宫撑腰,灵曜峰下一任掌门妥妥地就是他了。”
听到这,孟离心头陡然一紧。
叶玦跟俞开阳争灵曜峰掌门继承人?还有这种事?
“是啊,要是没有吴姑娘,我看叶长老还真的悬。毕竟俞长老是掌门的亲弟弟,两人还是同门师兄弟。这种铁关系,可不是一般人能插足的。”
“唉,可不是么,俞长老虽然身体不太好,法力也没有叶长老高强,但就这一层关系,就是十个叶长老也动摇不得啊……”
“哎哎哎,别说了,俞长老来了。”
孟离还想再听他们爆料,结果却听到这一句“俞长老来了”。她只得收了一颗八卦的心,默默啃馒头。
想不到这几个长老和掌门之间还有这么多错综复杂的关系,遥思姐姐还真是给自己选了个好对象。
不知道为什么,每当孟离想到吴遥思时,总会想到《红楼梦》里那个处事圆滑的薛宝钗。
还没等彻底想明白,“当”的一声,孟离面前忽然多了个托盘。
“玄戈啊,你曾是少微门下弟子,也算是我的晚辈,我叫你一声‘玄戈’,不过分吧?”
孟离嘴里塞着馒头,缓缓抬起脸,就看到一脸春风的俞开阳坐在自己对面。
他依旧穿着那身天青色的太微垣星袍,双眸深邃有神,胡子漆黑,一张棱角分明的方脸透着威严,但眼睛里的光却很和善。
“……不过分,不过分。”孟离客气地笑了两声。
“你昨日在演武场上的表现,真是让我大开眼界啊。”
“是嘛,俞长老过奖了。”孟离皱了皱鼻尖,“可惜,俞掌门似乎不太高兴。”
“唉,掌门师兄对女子总是有点……毕竟他……嗯,总之,你也别太怪他。”俞开阳捋了一把胡子,爽朗地笑着,“我们不说这个,玄戈你修为日益精进,我真替你高兴啊,希望你以后真的能把指月阁发扬光大,我们在修真界就又多了一位可靠的盟友。日后除魔歼邪,并肩作战,岂不甚好?”
孟离看着俞开阳的眼睛,看到里面满满的赞许之意,没有丝毫隐藏和虚伪,便知他说的是心里话,忽然有些感动。
这怕是除了师尊叶玦之外,唯一一个替她的进步感到高兴的人了。
“好!好!能得俞长老认可,我孟玄戈也算没白回灵曜峰一趟。”
俞开阳笑意盈盈地望着孟离,眼中忽然划过一丝愧疚。
他低下头,看着桌子上的托盘,叹息道:“那日若不是因为我那小徒,你也不至于被少微逐出师门。你女扮男装,到灵曜峰来拜师,虽不合伦理,但想必你也是迫不得已……”
“……”
伦理伦理,这伦理还真是害人不浅。
俞开阳用筷子尖戳着碟子里的一块咸豆腐:“你这两年在外面没少受苦吧?”
他的声音很小,甚至有些小心翼翼,孟离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
“啊,还好,还好……”孟离意识到自己似乎碰到了事情的关键,便顺着俞开阳的话往下捋,“其实这也不能怪俞长老,也许是个意外呢。”
“唉,后来我也问过我那小徒,只是他还太小,什么事都不懂。我问了几次,什么都没问出来……”
孟离只知道这副皮囊的前主人是在弱冠之礼上被撵下山的,具体细节却还没来得及问八谷。
怎么跟俞开阳也有关系?这里面这么多说道吗?
她刚要再问,俞开阳却忽然笑逐颜开:“唉,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看你现在这么出息,我心里也好受些。”
他把面前的托盘往孟离这边推了推:“听少微说你爱吃甜的,这盘糖醋排骨是我亲自下厨做的,你尝尝看?”
孟离低头,看见盘子里精致地摆着五六块琥珀色的排骨,每一块都油汪汪、亮晶晶的,上面撒了一层白芝麻,旁边还摆着一个萝卜花。
“这……俞长老太客气了。”
“这算什么,你就当我这是在跟你套近乎,以后若有事相求,还望你记得我这一盘排骨的好处啊,哈哈哈。”
俞开阳的笑容像冬日里的暖阳,顿时让孟离的心里感到热乎乎的。
这一顿饭,两个人相谈甚欢。孟离没大没小,俞开阳毫不介怀,笑声不断在两人之间响起,引得周围的弟子们频频侧目,唏嘘不已。
吃过了饭,孟离便往弟子们平日练功的竹林走去。而与往日不同的是,沿路的弟子们见了她态度恭敬了不少,甚至有主动叫“孟掌门”打招呼的,这让孟离感到有些好笑。
这群狗崽子,果然都是看人眼色的。
如今只是叶长老、俞长老对我青眼有加,他们就对我如此客气了。若是再能得俞掌门认可,他们还不得给我送礼?
正想着,孟离忽然听见竹林那边传来一阵兵刃相接的声音。
“下盘不稳,虚张声势。”
“眼神飘忽,机会尽失!”
“你这般连兵器都拿不住,如何斩妖除魔?!”
孟离悄悄靠过来,发现是俞北辰在亲自监督弟子们练功。
俞北辰手持碎星杖,一一路过弟子身边。每过一个弟子便飞出碎星杖,照着弱点狠狠一击,又快又准,分毫不差。那些弟子连杖影都没看见,就纷纷跌倒,惨叫连连。
孟离听叶玦说过,这碎星杖是灵曜峰历代掌门传承之物,可呼风唤雨,令斗转星移,是世间难得一见的神兵。
但说是神兵,其实却不善用来打斗,因为它实在过于笨重,表面又极粗糙,完全找不到合适的位置来把握,稍有不慎,还容易伤了自己。
所以这东西做个法器倒是很厉害,打人么,就还不如普通的铁剑。
可是刚刚俞北辰指点弟子那两下,分明如行云流水,仿佛碎星杖在他手上跟普通的棍子没有区别,这不禁让孟离大为震动。
日后若是能得了俞北辰当靠山,光大门派的事还用愁?
孟离嘻嘻笑着就往人那边靠过去。
然而还没走几步远,俞北辰忽然停下手中动作,转身望着孟离。
他的胡子黑白参半,岁月的风霜在他的脸上留下刀刻般的痕迹。一双眸子黑得深不见底,仿佛浩瀚无边的宇宙。
身上穿着墨色的星袍,大氅上是用灵力凝成的紫微垣星盘。
碎星杖顶端嵌着一颗陨石样的石头,上面微闪着光亮,仿佛把天上的银河尽数收揽。
整个人都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气息,让人只可瞻仰,不可触碰。
“孟掌门来此所为何事?”俞北辰的声音宛若洪钟,嘴巴隐藏在胡须里,只闻其声,不见唇动。
孟离嘿嘿一笑:“额……我就随便看看,你们继续。”
俞北辰脸色一沉:“我灵曜峰法术,岂容他人观习?”
“……”
我都观习了一个多月了,你都不说,昨日不过打翻了你几个弟子,你就突然这么小气了?
“孟掌门在我灵曜峰逗留多日,不思回门。难道贵派终日无事,掌门都可以四处流窜吗?”
孟离被这突如其来的叱责搞得有些发蒙。
流窜?流窜?你当我是老鼠吗?你这么大一个门派的掌门,被人盖过了一点风头就恼羞成怒,这么大把年纪了,有没有点风度?
俞北辰见孟离赖着不走,以为她存心要跟自己对着干。他把碎星杖在地上重重一戳,厉声道:“孟掌门!你两年前女扮男装,到我灵曜峰偷师学艺,毁我派百年清誉。如今自立门户后,又不知羞耻到我派耀武扬威,到底是何居心?!”
孟离听到这种性别歧视的言论就气不打一处来:“毁你百年清誉?我怎么了就毁你百年清誉?我是冒着灵曜峰的名头出去卖身了,还是去招摇撞骗了?”
“你,你给我住口!”俞北辰气得胡子发抖,“你身为一个女子,不修疗愈、不守妇道,偏要抛头露面,僭越身份修习攻法,还跟男子终日厮混数年。我灵曜峰曾收你入门,真是莫大的耻辱!”
“你这都什么狗屁道理?攻法只能男的修不能女的修?你当你们这修的是什么?葵花宝典吗?”
俞北辰愣了一下,显然不明白这个“葵花宝典”是哪冒出来的。不过,他也只当孟离是信口胡诌,也没多想,只是狠狠地把碎星杖戳向地面。
“轰”的一声,地面顿时被戳出几条裂缝。
“混账!我灵曜峰好歹也是修真界第一大派,岂容你在这里放肆?我……”
俞北辰话没说完,叶玦忽然出现在竹林里。
“掌门,浴日宫吴宫主在前厅等候。”
俞北辰略收了收气势:“吴宫主?何时来的?”
“刚来。”
“嗯,”俞北辰一脸阴鸷地看了一眼孟离,“把这个女人赶下山去,以后不许她踏入灵曜峰半步!”
孟离满脑袋冒火:“什么‘这个女人’?我好歹也是指月阁的掌门,姓孟名离字玄戈,怎么在你嘴里就变成‘这个女人’了?你们灵曜峰就这么不懂礼数吗?”
俞北辰气得浑身颤抖,他猛地一甩袖子,灵力迫出的气浪瞬间把周围的弟子全部掀翻在地。
“混账!混账!少微!看你教出来的好徒弟,还不把她给我赶走?!”
叶玦:“……”
“这女人如此不堪,难道你要与她为伍吗?!”
孟离看着叶玦模棱两可的样子,忽然有些心冷:“师尊?”
叶玦微微垂下睫毛:“孟掌门,你先退下吧。”
孟离的心骤然紧缩。她有千言万语想要骂出来,最后却什么都没说,只是冷笑两声,离开了天市垣。
叶玦看着孟离孤单的背影,心揪得生疼,弱冠之礼那日的情形仿佛又浮现在眼前。
他想去追,但俞北辰要他一起去前厅见吴喑,他不能不去。
他想开口挽留,但那么多弟子在旁边看着,他不能公然违抗掌门的旨意。
最终,他没有动,只是默默地望着孟离的身形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竹林深处。
孟离一路下山,一路奔走,一路上把弟子们冲得东倒西歪,怨声连连。
她走到山腰,打算偷一匹灵曜峰的马回家,忽然听见背后吴遥思在叫自己。
“阿离!阿离!”
孟离停下脚步。
“阿离!你别走!你别走啊!”
“消息传得真快,遥思姐姐这就知道了。”孟离冷笑着。
吴遥思跑到孟离身畔,拉住孟离的手:“我刚刚听弟子说的,俞掌门不是那个意思,你别多心……”
“不是哪个意思?”孟离猛地甩开吴遥思的手,“他说得难道还不够明白吗?我这个女人根本没资格呆在灵曜峰,我呆在这里,就是灵曜峰的污点!”
“不是的,不是的……”吴遥思有些无措地挽了挽鬓角,“阿离,俞掌门是个直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的气来的快,去的也快,你先别急着走,明天他说不定就会忘了这件事呢……”
孟离看着吴遥思着急的样子,忽然觉得有些释然。
俞北辰会不会忘了这件事我不知道(八成也不会忘),不过有遥思姐姐肯挽留我,就证明我还不是完全没人惦记。
哼,叶玦这个混蛋,枉我一口一个师尊地叫他,他居然连句话都不帮我说。
“阿离……你别走好不好?我舍不得你……”吴遥思眼睛红红的,看着像是要哭了的样子。
“好。”孟离淡淡地蹦出一个字。
“嗯?你答应啦?”吴遥思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你可不许反悔哦。”
“不反悔。”
“嘿嘿,太好啦!”吴遥思又拉起孟离的手,小孩子一样来回摇摆着,“阿离,你先回我那里,我父亲正在前厅与俞掌门议事,我是偷跑出来的,这会儿得赶快回去了。”
“议事?”孟离来了兴致,“议婚事?”
吴遥思俏脸一红,眸子低垂,风情万种:“阿离,你说,我跟少微,能成吗……?”
这可把孟离问住了。
能不能成这你得问叶同志啊,我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我怎么知道?
也不知道为什么,吴遥思问这话时,孟离心里竟酸溜溜的,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这让她有些恼火。
我酸什么?叶玦这个傻缺连护犊子都不会,真是怂到家了!
他爱喜欢谁就喜欢谁,爱讨厌谁就讨厌谁,跟我有什么关系?我是个有老公的人,他虽然跟我老公长得一样,但说到底也不是我老公。
调戏调戏就算了,动真格的可不行。
吴遥思见孟离没说话,以为她不好意思直说,便叹息道:“唉,少微对我是冷了些,我总想着,我对他好点,有朝一日他就能多看我一眼……”
孟离想到叶玦之前关于吴遥思“目的性”的那番话,忽然道:“遥思姐姐,你真的喜欢我师尊吗?”
吴遥思一愣,随即微笑道:“其实……嗯,怎么说呢?要说有多喜欢,也算不上,我们女子这一生,最重要的是要找一个可以托付的人。我是浴日宫宫主的长女,能跟少微在一起是再般配不过了。”
“所以,你不喜欢他?”孟离有些惊讶。
“喜不喜欢的,有什么关系呢?门当户对就好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