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婉昭那个过分真实的梦，到此戛然而止。

    她惊醒在了午夜。

    这种时候，徐影早就走了，不过她留了绿萝紫藤两个大宫女——有她们俩盯着，不会有什么人胆大包天到非要贵妃死。

    苏婉昭惊醒的动静还不小，在内间守夜的紫藤很快就醒了过来，柔声问：“娘娘，怎么了？”

    “无事。”紫藤是皇后身边的大宫女，说话很管用那种，苏婉昭因为认识，倒也没有惊慌，只道，“做梦魇着了，姑娘睡吧。”

    “娘娘这时不好喝茶，要不要喝些热水？”紫藤却是温柔的，“定定神也好啊。”

    苏婉昭本来不想麻烦的，但紫藤既然都提了，她也确实有需要：“麻烦姑娘。”

    正经宫女伺候人都利落，紫藤很快就给苏婉昭端来了热水，温暖入腹，苏婉昭都轻松了不少，再被紫藤扶着缓缓躺下，紫藤给苏婉昭拉上床帘时还道：“娘娘睡吧，奴婢在的，有什么事唤一声就好了。”

    苏婉昭自然是千恩万谢。

    但……睡不着是肯定了的。

    苏婉昭好想知道梦中的那个自己有没有吃下那一顿饭。

    她更想知道，父母到底是怎么想的，竟会在饭菜里下毒。

    ……不。

    其实不存在“想知道”，很好猜的。

    新帝把她送回家，这在光风霁月的新帝看来，是给了她一条生路，让她安度下半辈子。之所以没下明旨……一来，这事儿不好说，二来，可能也有新帝压根不想理会这个世家那个世家，多说一句话都显得给世家脸了的原因，三来，苏老大人和老夫人是苏婉昭亲生父母，想来也不会太为难苏婉昭啊。

    但人一阴暗了看什么东西都阴暗，在苏老大人老夫人眼里，这不就是苏婉昭害死了新帝的姑母，新帝为表仁德不好对前朝后宫妃嫔动手，送她回家就是要苏家自己弄死她吗？

    当然，这是揣测圣意，揣测错了可能会不太好收场。

    可是让苏婉昭活着也有可能得罪新帝呀，苏婉昭死了，新帝要是开心那就万事大吉，新帝即便不开心……那就说苏婉昭羞愧而死自裁呗，这锅还不好甩？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苏婉昭想一想，就觉得足够讽刺啊——我为什么会得罪前朝帝后，难道是我自己乐意去做这个妾侍？是我巴不得去后宫那个修罗场里和人争斗？难道我做皇后的时候你们没有得到好处？

    更关键的是，作为仇人的徐家尚且知道这不是自己的错，从老夫人到小郎君都是一副“我很想怪你但我知道不应该”的通情达理，是“不是你也会有别人”的无比清醒，他们都知道万恶之源是楚英，是“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般的，因为君王自己好色所以世家送女入宫献媚，可自己家人呢？他们都做了什么？

    坐月子最好是不要哭。

    可苏婉昭的泪水一出眶便止都止不住。

    为那个听家族安排进宫厮杀的自己，为那些被关在宫里只能为了帝王有限的宠爱而厮杀的大家，为这个女人压根没有活路的世道，为那个骄傲的不愿与妃嫔们内斗，却被妃嫔们合力弄死的徐影。

    相比起来，现在的局面，要好得多了。

    苏婉昭从来没有这样坚定的，决定站在徐影这一边过。

    不为徐影待她的恩义，不为自己因家人而寒心，但苏婉昭一定要竭尽全力去帮助徐影，至少有生之年看一眼徐影想要的那个世界，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一夜无眠。

    第二日，徐影又来看她。

    “没休息好么？”徐影坐到了苏婉昭床边，温柔笑道，“精神比昨天还差了点。”

    苏婉昭就尴尬地笑笑：“昨晚上魇着了。”

    徐影倒也没有多说什么，只回头示意了一下萧尚宫：“我给你带了个东西来，猜猜？”

    苏婉昭哪能猜得着啊。

    徐影也就是走个程序让你猜，随后就摆摆手。

    萧尚宫已经从小宫女手中接过了一个红木小箱子走上前来，而苏婉昭看到了箱子时瞳孔都紧了。

    这……

    她朝旁边看了一眼，兰芷会意，小心地将她扶起来。

    萧尚宫将小箱子轻轻放在了床榻上，随即便躬身退下了，还带走了屋子里伺候着的一干宫人。

    苏婉昭恶狠狠地吞了口口水，手指都有控制不住的颤抖，小心翼翼地打开了箱子。

    那是一箱子手帕，“鸳鸯织就欲双飞”的，“金风玉露一相逢”的，整整齐齐地叠放着，一张又一张，俱是未出阁时的少女心事，一针一线中都是情思绵绵。

    有些手帕是完整的，但有些仿佛被扯坏过，徐影并没有让人修复那些被扯坏的手帕，只是把同一张手帕的碎片放在一起再用新的素色手帕包起。

    苏婉昭小心地展开那些手帕，从被扯坏的纹路都可以想想当时动手的人该是何等怒气。

    可这些手帕她压根没有带进宫啊！

    ——开玩笑！一个妃嫔身上带那么情意绵绵的诗句是怕别人找不到污蔑她秽乱后宫的借口是么！

    是，她是很舍不得这份情思，可还不至于被蒙了心智！

    她进宫的时候是把这一箱子东西藏在闺房暗格里的，并且这按理说应该很安全。

    因为她入宫为妃，即便她以后基本没可能回家归宁了，苏家也该把她在家时的闺阁封存，任何人都不能随意进才是，这是对天子的女人应有的礼法！

    她相信苏家绝对不会去她的闺阁瞎翻，退一步说即便翻出来了也不敢瞎说。

    那么会翻出此物的，也就只有皇帝了。

    准确来说，皇帝的暗卫，或者死士，或者别的什么暗刀子。

    帝王的醋意，竟至于去她未嫁时的闺阁悄悄查过。

    这让她忍不住担心起了穆神君：“娘娘，他……”

    虽然没有说他是谁，但她知道徐影一定清楚。

    果不其然，徐影轻叹了一声：“他出家了，在白云寺落发，法号圆光。我旁敲侧击过陛下，陛下的意思是既然他已经是方外之人，此事于他而言便到此为止，陛下不会再对他再做什么了。”

    说实话，这已经是君王宽和才有的结果了。

    可苏婉昭还是身体都僵硬了。

    许久，苏婉昭干干地吞了一口口水，抿了抿唇，又抬头试图憋住眼眶中的泪水。

    可还是好难受。

    苏婉昭觉得自己是懂穆神君的。

    她知道他少时是花了什么样的代价才学成了“双壁”，懂他有着怎么样的治国平天下的梦想，更知道他看了山河破碎之后是何种心痛，还知道他其实很想重整乾坤……

    他是有梦想有抱负的，可如今却只能遁入空门。

    为了自己，遁入空门。

    可他们原本可以成婚，琴瑟和谐，儿孙满堂。

    想到了这里苏婉昭就心如刀绞，怎么都缓不过来，只能慢慢，慢慢缩成了一团，自己抱住了自己。

    这样可怜的模样，连徐影看了都颇不忍心。

    她便靠了过去，轻轻地抱住了苏婉昭。

    苏婉昭先是一愣，然后很快软了下来，到最后，在徐影的肩头上泣不成声，直至哭湿了徐影的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