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湘就笑了：“因为百姓自己知道怎么趋利避害呀。”

    这个“利害”是怎么个说法呢？

    普通的家庭培养男孩读书，心里多少是有点滴血的——那么好用一劳动力呢，弄去读书就很难给家里干活了，可朝廷只允许男孩科举，那没办法只能在几个儿子里挑一个或者两个比较聪明的去试试能不能改变命运，相比起来，如果女孩子也能参加科举，那让女孩子去读书，“滴血感”会相对没有那么强。

    因为相比男孩，女孩力气没那么大，干的活确实没有男孩多——这本来是底层人民形成重男轻女观念的根源，可偏偏“读书”这件事，男女其实拉不开太大差距。

    那，会不会有些本就挺能算计的人家，琢磨“让男孩去科举看看有没有混个千钟粟黄金屋的机会+让女孩在家里干活”和“让女孩去试试看搏一个千金粟黄金屋+让男孩老实干活”，到底哪一项对家庭的收益更高。

    “这很难吧。”老夫人怎么听怎么觉得这个推断不靠谱，“好多人家总是觉得只有儿子能传宗接代，女儿是外人。”

    “是外人。”楚湘是跟着无双做过许许多多田野调查的，对现在这个社会现实的认识也很深刻，“可也没耽误他们老了各种补贴儿子，再想办法让嫁出去的女儿贴补家里啊。”

    老夫人：“……”

    那你要这么说的话，确实：）

    只好做了一个“行，你继续表演”的手势。

    楚湘一笑，道：“外祖母，其实让谁读书，和到底是重视女儿还是重视儿子，关系并没有那么大。”

    “哦？”这还真有点超乎老夫人的知识盲区，“怎么说？”

    楚湘道：“这就得说老百姓培养子女读书，到底是为了什么了。”

    老夫人“嘶”了一声。

    楚湘一看就知道外祖母是明白了——士大夫固然会说得天花乱坠，什么读书为明理，什么齐家治国平天下，但这其实不过是士大夫自己往外吹的牛，他们自己都未必信，何况是老百姓呢？

    真正的动力，是那句简单直白得甚至有点土的“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千钟粟”，是朝廷不遗余力地打压武人重视科举，是国家公权力把用人导向从“文武双全”往“才高八斗”强行拧巴，试图把过于充沛的武德降下来免得一天到晚各地都在造反。

    这种舆论导向下，大多数有理智也希望把日子过好的农家，让子女读书，其实和现代社会有点闲钱就去买张彩票差不了太多——期待着运气好能抽中千钟粟和黄金屋，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运气不好……反正干农活也没有门槛，读书没读出前途来的儿子也可以回来干农活嘛。

    要是实在不甘心还想继续抽奖……抽呗，一边干农活一边读书考科举，反正就是进县城考个试碰碰运气，耽搁不了几天农活。

    “并且。”楚湘说到这里，声音都有些凝重，“在普通农家看来，培养女儿读书还会有一桩男孩没有的好处——读得好有了功名就不论了，即便没读好，儿子认识几个字，说亲时也未见得能把彩礼钱说下来多少，可女孩多认识几个字，又没干农活晒太阳，白白净净知书达理的，没准就能往富户家嫁，多要一笔彩礼来补贴家用，保不齐这么多年读书的花费都回来了。”

    太残酷了，老夫人听得都难过，又没有办法反驳——这实在是一个落后的时代，会这么想的人家太多了。

    “并且。”楚湘也觉得这个话题难受，但事实如此，只能用不带半点情绪的声音说着，“一家人供应儿子读书，儿子却是个混蛋一天只知道吸血的比比皆是，此中原因，无非家里人真的在乎这个儿子，关心则乱，那儿子自然会恃宠生娇。可是女孩……外祖母，有多少百姓会真的在意在他们观念里，本就是个外人的女孩呢？”

    老夫人都要落泪了。

    是啊。

    以她当年徐家还没有发迹的见识，有的是人家为了儿子读书砸锅卖铁，自己脊梁骨打折了都要挤出油花供养儿子穿绫罗绸缎·和同窗玩耍·半点面子不能丢，可是供养女儿，他们还会这么尽心尽力么？

    怕是很难了。

    “家里养你读书已经很不容易了，你在私塾里有口吃的饿不死就行了，能给先生干活省点束修就省一点”这种话，对这个时代的绝大多数人，绝对是说给女儿听更顺口，对儿子，他们估计更愿意说“我们供养你是心甘情愿的！家里还有钱！缺钱了说话！千万不要委屈了自己！好好读书几乎是对我们的报答！”

    并且，倘若真是个读书有天分，有极大可能考中的姑娘，在安顿好原生家庭之前，基本可以不用考虑嫁出去了——我费心费力培养出的女儿，我自己都还没享受到好处呢，嫁出去给别人家做媳妇生孩子？

    呸！不嫁！先把事业拼出来！有事业才能给家里带回利益！

    至于拼出来之后嫁不出去了……嫁不出去就嫁不出去呗，更方便娘家人吃肉喝血了。做官能给家里带来那么多好处，可嫁出去换笔彩礼才几个钱！

    可是对儿子，他们会这样么？

    怎么可能啊——该娶媳妇的时候还得张罗着娶媳妇，该生孩子的时候还是得生孩子，我们老x的血脉还得靠你来继承呢，爹娘苦点累点没关系，你的银钱还是得花在自己和孙子身上我们才开心。

    这些都不是什么好现象，但确实会导致农家供孩子读书的压力大幅度下降，也会导致供女儿的收益比供儿子的收益更直接更纯粹，人是利益驱动的动物，普通百姓会据此有更大的供女儿而不是儿子读书的动力。

    大概是话题太过沉重，楚湘都深吸了一口气，方才继续：“外祖母，我对男女并没有什么偏见，也相信无论儿子女儿，出生下来时都是一样的，但……父母的态度不一样，孩子其实又都很聪明，他们能判断出自己在家中是个什么地位，到底是不是被偏爱的人，能不能有恃无恐。”

    很遗憾，被偏爱，能有恃无恐的，能放任自己脾气的大多数时候是男孩，而女孩真的只能就着父母一些少得可怜的所谓“爱”，活下去。

    所以越是贫寒，越是重男轻女的人家，越容易出脾气品行都不好的男孩，还有忍着一切不公平待遇，如同在夹缝中生长的野草一般的女孩。

    “所以。”楚湘长长出了一口气，“我相信，女孩们没有机会读书，那没办法，但如果有些人家给了女孩机会，她们但凡知点好歹，都会抓住的，不顾一切都要抓住。”

    因为很多儿子是一出生，即便整个家庭都是黑暗的，父母也会榨干自己所有的血汗来给儿子点一盏灯让他拥有光明。

    但女儿没有，女儿的一生就是黑暗。

    那么，一旦她能见到一点曙光，她可以为此，命都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