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话对老夫人来说是非常大的震撼。
尤其,说这话的是楚湘。
她今年才十岁。
老夫人沉默了许久,才道:“无双平时就是这么教你们的?”
虽然帝王家的孩子早熟些不是坏事,但是六岁就开始让孩子接触这个社会最黑暗的那一面……真的没问题吗?
“先生没有说这些啦。”楚湘笑了笑,“只是会花很多时间带我们去和百姓接触而已。”
那些最底层的百姓。
给楚湘留下最深刻印象的是一个四口之家。
儿子是个混蛋,才被同窗忽悠着去秦楼楚馆风流快活,一回家也不管有没有外人在,反正就问老父亲老母亲要钱,衣服上处处补丁,手上也都是老茧的老父亲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吩咐老母亲拿钱,老母亲佝偻着地进屋,半天才拿了一个破得不行的箱子出来,从里面取出不知攒了多久才有的几吊钱,每个铜钱都破破的,腻腻的,几乎可以推断每个铜板里都是血汗。
可怜吧?可恨吧?
无双当时用眼神阻止了楚瑜楚湘兄妹俩慷慨解囊的冲动,礼貌地对这一家人说既然你们家中有事我们便走了,带着兄妹俩出去,却又不离开,只远远地看着。
农户家做饭,都是在正屋的旁边搭个偏房——说是房,但不过是弄了些茅草盖了屋顶而已。
那读书的儿子很快就志得意满拿着钱离开,老母亲估计是放好了藏钱的箱子,往柴房去看饭菜好了没有。
然后柴房里很快就传出来尖利又难听的喝骂,一个母亲威胁女儿说要把她卖进青楼,各种污言秽语都难说是出自母亲之口,还传来小女孩稚嫩的哭声。
楚瑜和楚湘都蒙住了。
……啊?!
怎么,怎么能对儿子这么有求必应,对女儿呼来喝去呢?
并且,他俩当时还挺有正义感,想去主持公道,这女儿你要实在不想要的话我给你几两银子把你女儿带走吧,可被无双喊住了。
无双说,帮得了这一个,你帮得了天下人么?
两个小家伙都愣在了那里,甚至看起来有点可怜。
不过他们倒是没有辩驳“能救一个算一个”,因为他们也知道,普通的好心人可以“能救一个算一个”,但那不是一个君王——甚至不应该是一个储君应该做的事情。
他们要处理的是一整个社会层面上的,普遍性的问题,是要从制度上去找解决方案的。倘若眼光只局限于见一家救一家算一家,美其名曰“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等他们当权,他们需要面对的局面就绝不会是因为君王心善所以天下大同,而是下头的人自发地“陛下心善,所以不要让陛下见到这些”,于是陛下所到之处,全是歌舞升平。
“甚至。”楚湘叹了一口气,“先生还说,都不一定是那个母亲的问题——她可能自己都是这么长大的,祖祖辈辈的女子,都是这么熬日子的,在她的观念里,这么对待女儿天经地义。”
生子如玉,生女如瓦,所谓弄璋之喜、弄瓦之喜便是这个意思,而对于父母都不会捧之如玉的女儿,熬得过去就活着,熬不过去就死,人生不就是这个样子么?
老夫人光听,都觉得这个现场教育来得触目惊心,又缓了好久才道:“都被这样坏的对待了,女儿真的还能孝顺父母吗?父母又怎么还会以为女儿会孝顺他们?”
老夫人绝对没有强迫已经受尽各种不公的女孩子还得任劳任怨孝顺父母的意思,主要是……倘若假定了不会得到女儿的孝顺,培养女儿读书就没意义了呀。
“他们根本不会这么想。”楚湘道,“一来,自古以来父母就是这么养女儿的,也没见哪家女儿拿把刀和父母同归于尽,反而多的是被父母卖了换一笔好嫁妆,等在婆家生了个大胖小子站稳脚跟,反过来提着鸡鱼肘肉回来孝敬父母的好闺女。
二来,倘若真供养女孩读书了,那更好拿捏呀——读书人谁不要面子,真要不管家里的父母兄弟了,父母兄弟就拖家带口在自己读书的书院或者当差的官衙门口一跪,甚至都不用跪,就坐下来,一拍大腿,开始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撒泼,哪个学子敢不要德行,哪个官员敢不要官声,不孝的帽子扣下来,科举?做官?想什么屁呢!”
老夫人觉得胸口疼:“……听起来好绝望啊。”
哪怕是到了现代社会都没得到解决的原生家庭问题,是真的……
“不,这一点都不绝望。”楚湘的声音听起来甚至还有点冷,“在我看来,有个机会可以读书,而不是连读书改变命运的机会都没有,已经是好太多了。”
楚湘深深吸了一口气,郑重其事地道:“天救自助者。”
倘若自己都一滩烂泥一样,父母虐待,受着;兄弟喝血,受着;丈夫毒打,受着,自以为这是女人的命,自认为女人生来就是受苦的,还拼了这条命都要为老x家生个儿子。
那你就受着好了!想生儿子生呗!你自己不支棱起来,别人和你非亲非故,凭什么要伸手救你呢?欠你的?
“外祖母。”楚湘长长出了一口气,道,“君王是没有办法做到面面俱到的,阿娘也好,将来的我也好,我们自己是女子,也吃过身为女子所吃过的许多苦,所以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我们会尽量对女子温柔一点。
但这份温柔是很有限的,细说的话,我们只能给女子机会,却不能考虑什么女子从来受了各种委屈,一直就被父母兄弟丈夫趴着喝血,所以就该得到补偿,就该活得更加容易,考试可以考简单些,做官做的没那么好也没关系,因为要养孩子就可以早点下值,别的人不体谅她就是别人的错,辛苦的活都可以不做,因为这会走向另一个极端的。”
对这一点老夫人是认可的:“当然。”
“也正因如此。”楚湘道,“就需要有女子能在君王给了机会之后,以非人的毅力和坚持,从泥潭一般的家里,从无数的偏见中走出来,强大起来,自己长成庇护女子……不,如果不分青红皂白地庇护女子,那早晚也是要出事的,所以,君王能做的只能是培养有能力也有意愿摆脱家庭的女孩成为智慧的,能平等看待男人与女人的大树,然后庇荫后来的人也成长为大树。”
这政治天分,这完善程度,真的……
老夫人感慨:“湘儿确实想的,非常周到。”
“这就想得周到啦。”楚湘甜甜地笑了,“我还和先生商量了以后女子怀孕产育的事情呢。”
“哦?”这是孩子有了表达欲,老夫人自然是要扮演一个好听众的,“湘儿准备怎么弄?”
楚湘便开始认认真真地说,圣人教诲是怎么说的,士大夫是怎么执行圣人教诲的,更完善的执行圣人教诲的思路是怎样。
老夫人,一整个人就是……
啊……这……
丁忧我知道,所以男女平权的产假还能这么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