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方才落下,就听夏金桂声音由远及近道:“就知你这小蹄子胡乱攀咬!我不过是见不得大爷遭罪,这才走通了门路往大牢里送了些吃穿用度之物,又打点了牢子好生照看大爷,怎地到了你嘴里就成了要谋害大爷?大爷若是去了,我好端端的就成了寡妇,于我有什么好处?”
宝蟾扭头反唇相讥道:“呸!奶奶的歹毒心思谁不知?那股子拆借了出去,一时半刻收不回来,心下思忖着此番定会惹得太太、大爷不满,若大爷平安无事归来,说不得便将奶奶休弃了;与其如此,莫不如先下手为强,大爷只消一死,太太再厉害也没法子讨要那十几万的股子了!”
“小蹄子,我撕了你的嘴!”
夏金桂心思被戳破,当即勃然大怒,上来扯着宝蟾的头发扭打起来。起先宝蟾还不过是略略抵抗,可那夏金桂下了狠手,一把便将宝蟾的脸面抓花了。宝蟾惊怒之下,哪里还管得了主仆之别,还起手来再不容情。
二人身量相当,那夏金桂娇生惯养,宝蟾做惯了差事,自是有一把子力气,转瞬夏金桂便被宝蟾骑在身下,左右开弓,脸面被抽成了猪头。
夏金桂吃疼哭嚎道:“了不得了,杀人啦!”
薛姨妈与宝钗皆冷眼旁观,心下却是信了宝蟾的话。错非薛蟠这会子还在大牢,只怕就要催逼其一封休书将其休弃了。
忽而此时有婆子入内回话道:“太太、姑娘,夏家太太来了!”
宝钗与薛姨妈对视一眼,这才赶忙吩咐同喜、同贵、莺儿等将宝蟾与那夏金桂分开。
薛姨妈便道:“我的儿,如今该当如何?总不好让亲家母瞧出行迹来。”
宝钗嗫嚅须臾,说道:“妈妈只管去迎,只消略略拖延片刻,余下的女儿自会劝说嫂子。”
薛姨妈听罢不迭应承,赶忙拾掇一番去前头迎夏家太太。同喜、同贵将那夏金桂搀扶起来,夏金桂哭嚎道:“我妈妈来了,这薛家不待也罢!”
宝钗上前观量其一眼,一言不发扬起巴掌就是一耳光。
啪——
夏金桂被打得一愣,旋即诧异道:“你,你竟敢打我?”
宝钗就道:“事到如今,哥哥身在囹圄,生死难料,我也不怕闹出笑话来。嫂子若再闹下去,我便让母亲告上衙门,看看嫂子此番究竟是给哥哥送东西,还是催逼着哥哥速死!”
夏金桂顿时没了言语。她心下自有盘算,琢磨着薛蟠这一死,薛家也该散了。她尚且大好年华,又何必守这等活寡?
又生怕薛蟠此番将旧案牵连出来,惹得圣人大怒,落得个身死抄家的罪过,到时候夏金桂人财两空,还没了青白,往后的日子又该如何过活?
因是头晌时越琢磨越憋闷,觉着与其如此莫不如让薛蟠速速死了呢,这才上赶着寻了牢子,以银钱打点求其逼死薛蟠。
只是夏金桂不过是骄矜妇道人家,又哪里知晓衙门中的门道?那门子前头应承的好好的,转头便不认了,生生将那银钱吞没了下来。
此时听闻宝钗威胁,大有闹大之意,夏金桂顿时没了气焰。
宝钗见此便道:“嫂子既明白了,那就回去好生拾掇了,免得显得我薛家怠慢了嫂子。”
当下一个眼神,同喜、同贵搀着夏金桂往前头去。少一时,薛姨妈迎了夏家太太入内。宝钗上前道恼,只说方才小憩,发髻凌乱不好出迎。
那夏家太太笑着应下,只是宝钗偷眼观量,见其面带苦色,心下暗忖莫非夏家遇到了难处不成?
果然,闲话过家常,不待夏金桂进来,那夏家太太便道:“文龙之事我虽托付了不少人,奈何这案子还不曾提交刑部,所托之人都说插不上手。另则,如今夏家也是自身难保。”
薛姨妈便道:“亲家太太可是遇到了难处?”
“一言难尽啊……”夏家太太叹息一声,便细细说将起来。
却说桂花夏家素来负责皇城宫花采买事宜,又在城外有成片的桂花林,因是方才在内府中有了桂花夏家的名号。
这桂花自桂花树上采摘,趁着新鲜送入宫中,供内中贵人佩戴或赏赐,本是本小利大的买卖。那内府积弊日深,采买事宜上下其手,一支桂花不过几文钱,到得内廷便要作价三钱银子。
过往内府彼此糊弄,圣人无心过问内府事宜,只消内府保证皇城供给便不再计较。可这二年情形为之一转!
李惟俭领了会稽司的差事,为内府协理大臣,那会稽司又有稽查内府各处账目之责。两年下来,李惟俭出台各类规章、办法,定下绩效,尤其有凡追缴贪腐银钱,办理此案的会稽司人等可总分贪墨银钱总数二成。
这法子一出,会稽司便好似打了鸡血一般,瞧着内府同僚一个个的都不顺眼起来。到得今年三月里,便有会稽司员外郎查了宫花事宜。
四文钱的桂花到了宫里便要三钱银子,这差了几十倍啊!仔细点算账目,自太上主政时,那桂花夏家便勾通内府采买人等,以虚报、瞒报、增设开销等手段,三两年便要抬高一回桂花价目。
时至今日,竟暴涨了百倍有余。
又仔细盘算,只十年光景桂花夏家便以此手段非法谋利不下八十万两!
八十万啊,办案人等分两成那就是十六万。其中员外郎还要拿大头,说不得一下子就能得七八万两银子,还是合理合规的,这事儿换了谁不发狂?因是会稽司紧咬着桂花夏家不放。
夏家太太托付人等说不通,送银钱人家非但不收,还将此列为证供。夏家太太心下委屈不已,这自個儿不过得了小头儿,大头儿都被内府上官拿了去,凭什么自家要赔付八十万两?
可这事儿又不好揭开,但凡揭开了,内府上下人等非把孤儿寡母的夏家生吞了不可。无奈之下,夏家太太只好来寻女儿、女婿求援。
薛姨妈蹙眉不已,问道:“亲家母也知我家情形,且不说如今蟠儿生死未知,就算平安无事,只怕我家中也拿不出多少银钱来。”
夏家太太便道:“亲家母,连二十万都拿不出吗?实在不行,先挪用金贵的嫁妆,待过后我家缓过来再给金贵补上。”
薛姨妈迟疑道:“此事我不好做主,既是潘哥儿媳妇的嫁妆,总要她自己做主才好。”
说话间夏金桂总算入内,低低的唤了声‘妈妈’,便委屈巴巴地站在一旁不言语。
夏家太太眼见夏金桂面颊高肿,眼圈儿泛红,顿时知道女儿遭了苛待。张口便要说些什么,可人在屋檐下,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
又与薛姨妈言语一番,这才与女儿回房计较。
甫一进得房里,夏金桂顿时大倒苦水,一边厢说薛蟠不中用,一边厢说薛家上下都欺负她,求着夏家太太将其带回家中。
奈何这会子夏家太太自身难保,只得劝说道:“我的儿,你多委屈委屈吧,如今家中情形不大好。”
夏金桂一怔,忙问:“怎么不好了?”
夏家太太便将情形一说,待听闻自家要清缴积欠足足八十万两,顿时骇得说不出话来。
夏家太太便道:“我的儿,方才你婆婆不曾说什么……你那嫁妆,只怕这回要助妈妈渡过难关了。”
夏金桂心下暗忖,这回怕是一时半会离不得薛家了。就算离了,总要先将那十几万银钱的股子收回来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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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顺银行。
又逢董事会,李惟俭听过诸董事、掌柜汇报,面上蹙眉不已。
本道以银行金融业催生工商业,进而促进工业革命。奈何先前李惟俭一厢情愿的认定大顺施行银本位有利于货币流通,偏偏实践两年下来,一则银行在抽取不到铸币税的情况下仅靠着汇兑、放贷业务保本;二则推行的纸币近乎于失败。
原本执掌银行的老掌柜被罢职,新晋的掌柜不过三十出头年岁,乃是晋商出身,一身本事堪称无师自通。
此时那新掌柜便说道:“诸位董事,在下以为,如今纸币业务虽纳入赋税体系,朝廷也认可纸币可用于缴纳赋税,可市井小民更乐于收到纸币第一时间兑换成银币;而银币的推行,其结果不过是让士绅将过去存放的银冬瓜换成了银币,这直接导致大顺市面上流通的银币始终维系在了一个危险的数字。这与诸位董事创办大顺银行的初衷相悖。”
周遭嗡嗡声四起,李惟俭清了清嗓子问道:“付掌柜以为该当如何?”
那付掌柜思量道:“回伯爷,在下与上下人等商议一番,决议说通朝廷放弃银本位,改为金本位。”
当下便有董事驳斥道:“大顺境内金银枯竭,且以银为货币,银尚且多有留存。那金子本就不富裕,若冒然换做金本位,岂非催逼士绅囤积金子,那市面上的银币又该如何处置?”
付掌柜笑道:“孙董事误会了,在下只说推行金本位,并非说要放弃银币、纸币。”
久远的记忆浮上心头,仔细思量半晌,又听了付掌柜说了半晌,李惟俭不禁击节赞叹。无怪历史上西夷各国都推行金本位,真真儿是没有实践就没有发言权啊,人家的金本位是有道理的。
大顺开国之初,金银兑换比不过是一比四,到了太上时,落到了一比八,而到了此时,业已落到了一比十,有时候甚至是一比十一。
付掌柜谋算的是,利用大顺银行海量的货币收购市面上一切金子,由此推高金价。如此一来,大顺发行的银币是与黄金浮动挂钩,市井小民用不到黄金,因此感受不深,可那些囤积白银的士绅就倒了霉。
但凡黄金白银被推到与西夷一般的一比十六,那就等于士绅的财富无形中缩水了一半。
当此之际,士绅该如何应对?白银留在手里必定赔钱,只怕士绅第一时间会选择抛售白银。而市面上的黄金又被大顺银行收购一空,找不到投资出路的士绅,要么将抛售所得资产投资新型产业,要么就得存进银行进行保值储蓄。
不拘士绅选择哪一个,得利的最后都是银行。
众人计较一番,有董事便道:“不妥,若以此法推高金价,则银价贬损,只怕到时候物价飞涨。市井小民过活不得,必闹出乱子来,到时朝廷必勒令我等放弃此法。”
不待那付掌柜开口,李惟俭忽而说道:“我看此事也简单,既然银币贬值了,那抬高工价就是了。”顿了顿,继续说道:“抬高工价,先从内府施行。回头我奏明王爷,必得了圣人首肯。如此内府抬高工价,各地多有行会,得知此消息必定催逼东主抬升工钱,如此一来,倒是可将对小民生计的影响降到最低。”
“这……”内府郑郎中说道:“伯爷,此法必惹得内府开支加剧,只怕圣人不会轻易应承啊。”
李惟俭笑道:“郑郎中是顾虑圣人,还是顾虑内府诸位同僚?”
所谓内府,行政、财政甚至连司法都是独立的,说是内府,倒是可以看做是内政府。李惟俭确信,若有朝一日圣人信不过外廷,以内府取而代之,怕是乱上不足一月便会平稳下来。
这等尾大不掉的畸形产物,实在不合时宜,也该到了拆分的时候了。
不过此事须得与老师好生计较一番,料想只怕首辅陈宏谋也乐见其成。李惟俭此番可算是端碗砸锅,实在有些不地道,因是此事最好让陈宏谋的新党做出头鸟。
这日散会时,已然是未时末。
李惟俭兴冲冲往恩师严希尧家中赶去,到得书房里见了严希尧,李惟俭略略说了今日之事,又提及拆分内府之议,严希尧顿时蹙眉说道:“此事须得从长计议,暂且不提。”
李惟俭闻弦知雅意,当即道:“老师,可是要对贾雨村动手了?”
严希尧点点头道:“詹崇已然跟顺天府打过招呼,那万唯枢可不是跟着贾雨村一条道走到黑的,料想暂且能护住薛蟠。”
李惟俭道:“老师就不怕贾雨村铤而走险?”
严希尧乐道:“那不正好?”说话间起身道:“老夫业已打发人往边塞去寻那门子,有此人证在,薛蟠是死是活要紧吗?再者说,伱那小妾亲身经历过当日之事,也可为人证。”
李惟俭思忖着,贾雨村此事做的又不隐秘,当日见证此事的人等又何止薛蟠与门子?只怕老师早就打发人往金陵去寻了。
他正思量着,严希尧笑着考校道:“复生以为,贾雨村往后该当如何行止?”
李惟俭道:“弟子观此人性情……只怕私下要来寻老师求饶啊。”
严希尧哈哈大笑,颇为意气风发。
李惟俭等了半晌,这才笑着道:“老师,此番不过是令出于上……圣人怕新党尾大难掉,这才有修剪枝杈之意。”
李惟俭偷偷上眼药,严希尧却不曾听出来,只拱手道:“皇恩浩荡,老夫当以身报之。”
李惟俭心下叹息,此时要是与老师说了自个儿要对付圣人,只怕老师转头儿便会将自己这个逆徒给卖了。严希尧一代实学大家尚且如此敬畏皇权,这工业化之路任重道远啊。
说来太上在位时,尚且是理学当道。到了今上时,方才重新启用实学。这实学源于太宗李过扶持,溯源却非止徐光启,而是明末时期兴起的经世致用派。
此后徐光启实学一脉与经世致用派彼此糅杂,这才成了如今的实学派。可说到底,不过是儒骨西皮,宣扬的还是家天下那一套。李惟俭推行的工业革命业已铺展开,可此时暂且并未催生出配套的思想来。
李惟俭这二年瞧着政和帝颇有怠政之意,耽于享乐,从而愈发充满了对威胁自身皇权的警惕。因是由不得李惟俭不未雨绸缪,他生怕皇帝兴起之下干脆将这工业革命给禁绝了。
若要保障工业革命的成果,只怕非得改天换地不成。由是李惟俭编纂了实学启蒙读物,虽不敢明目张胆,却也偷偷摸摸的宣扬起了国在家之前,天下非一家一姓之天下。
这等作死之举,李惟俭自是准备了替死鬼,防备的就是有朝一日守旧派反攻倒算。
李惟俭附和一番,旋即低声道:“老师,弟子以为,如今内府尾大不掉,贪腐成风,只怕到了不拆分不行的地步了。”
严希尧蹙眉颔首道:“前番陈宏谋也与圣人提及过此事,只是圣人不置可否。内府上下勾结,要拆分谈何容易?”
李惟俭便道:“说来内府行事霸道,侵占的还是朝廷税赋。弟子四下估算,每岁内府起码侵占税赋两千万有奇,可上缴内帑的不过六百万出头。这中间差额一千四百万有奇,触目惊心啊。”
严希尧眨眨眼,说道:“说罢,复生又打什么鬼主意?”
李惟俭笑道:“老师也知弟子便在内府当中,这内府有的衙门富得流油,有的衙门穷得要死,还须得内帑贴补。有道是不患寡而患不均,若分而不拆,引得内府各衙门彼此内斗,不是正好顺势将内府吸纳进了外廷?”
严希尧不禁纳罕道:“端碗砸锅,复生图什么?”
李惟俭讪笑道:“老师,弟子这回可是一片公心,绝无旁的算计。”
严希尧观量其半晌,摇头不语,显是不信。李惟俭则心下暗自盘算,这内府收归外廷,内府各处营生便从圣人私产成了朝廷公产,政和帝兴起要取缔,总要在朝廷上缠磨一番才是。到时候官司就有的打了。
不拘如何,这叫防范于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