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等了一会子,惜春纳罕而来。贾政知其冷口冷心,不过略略寒暄,便央其邀妙玉下棋。
惜春只抬眼观量,不知是何缘故。
贾政便取了一柄玉如意来,交与惜春道:“到时你将此物送与妙玉,便说是太太所赠。”
惜春愈发纳罕,长辈吩咐又不好多问,只得拿了那玉如意闷头回返。待进得大观园里,这才取出玉如意来仔细观量。
见其形状古拙,料想有些年头,偏并不如何精细。依着贾政所言,惜春打发丫鬟去请妙玉,恰逢贾母大寿,妙玉亲手抄写了无量寿佛经一部,这日正闷在栊翠庵中无趣,于是便来寻惜春下棋。
二人手谈一局,待下到半途惜春这才取出如意来送与妙玉。
妙玉瞥见那玉如意便是一怔,口中却问:“这是何意?”
惜春便道:“方才二叔唤了我去,说太太将这玉如意送与你呢。”
妙玉顿时俏脸晕红一片。这玉如意她自是识得的,乃是常家所有,她小时便时常把玩。待五六岁时,忽而没了踪影,为这妙玉还哭闹了好一回。如今想来,必是祖母临终前将此物送来了贾家。
此时将此玉如意送来,其意不言自明——妙玉如意。
当下妙玉心下一会儿慌乱,一会子喜悦,却再没手谈的心思。惜春棋艺远逊妙玉,不料今日竟连赢了三盘,随即便瞧出妙玉心不在焉来。
待妙玉匆匆自蓼风轩回返,惜春赶忙寻了三姐姐探春过问。
待其讲明缘由,探春略略思忖便笑道:“玉如意可不是应了妙玉如意?方才我在老太太处,又听太太提起宝二哥婚事来,妙玉师傅素来与宝二哥亲近,说不得此事便成了!”
惜春闻言却蹙眉不已,说道:“我虽与妙玉时常手谈,可却知其性子实在孤僻,若果然嫁了宝二哥,也不知是福是祸。”
探春洒脱道:“咱们女儿家哪里管得了这些?婚姻大事,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惜春想起自个儿来,不禁叹息道:“这般不自在,我看莫不如做了姑子好,青灯常伴,总好过所托非人。”
探春也跟着叹息了一声,劝慰道:“莫想了,左右四妹妹还要几年呢,我却拖延不了多久了。”
说话间姊妹二人簇在一处,头顶着头,纷纷遐想不已。探春便情不自禁想起了李惟俭来……
却说这日李惟俭在外书房见了吴尚贤一回。那吴尚贤颇为知趣,口称晚生,见了面儿便下跪磕头,言辞之间大有‘愿附骥尾,远飚千里’之意。
李惟俭客客气气请其落座,看似漫不着边际的东一嘴、西一句问将起来,实则趁此之际将那吴尚贤的底细探了个七八成。
其人本是云南石屏人,识字不多,却极有手段。仗着精通冶炼,不过数年便在班老闯下偌大家业来。那两万私兵,实则是半工半兵,忙时采矿冶炼,闲时操练,但有土司入寇,便啸聚而抗。
此番更是驭使了九头大象,驮马无算,一路浩浩荡荡往京师进贡而来。这人生怕被沿途官吏为难,干脆又捐了个监生,是以见了李惟俭才口称晚生。
李惟俭对那银矿毫无兴趣,待探明其底细,便仔细过问东吁情形。这东吁改朝换代,一如中原,新朝颇有进取之意。
十几年间横扫东南亚,向西北吞并阿霍姆王国和曼尼普尔王国,向北收服掸族土司,向东吞并南掌,向南灭掉四百年历史的暹罗。这几年更是朝大顺边境土司收取花马礼,可见早有觊觎之心。
李惟俭总算对东吁有了个大概了解,又问起东吁武备来。
那吴尚贤愁眉不展道:“东吁精兵不下五万,另有西夷助阵,以晚生之见,其国精兵虽比不得京营,只怕也要略胜边军几分啊。”
李惟俭略略颔首,心下却不以为然,又见吴尚贤好似说的是违心之言,心中便有了数。料想吴尚贤只看了南方云贵各地的边军,全然不知大顺京营如今情形。毫不夸张的说,只要后勤供给跟得上,以大顺京营之能,足可以横扫欧亚。
火炮也就罢了,这二年因着冶金进步,乐亭铁厂一步步实验着开发出了锰钢等特种钢材,大顺的火炮形制虽不曾改变,可却能承受更高的膛压,做的还更轻便;
火铳方面,新式火枪业已在京师、九边普及,这意味着大顺的火铳正朝着现代步枪靠拢。事实上合格的铜壳子弹如今早就能造出来了,不过碍于成本方才不曾普及;
另外,军事科技的进步,催生大顺军制乃是战法变更。从前的火铳兵更类似于能开枪的长枪兵,基本上临阵几枪便要上刺刀肉搏。如今火铳兵却朝着弓箭兵方向发展,预制定装子弹可以在临阵时打出七轮齐射,且螺旋线膛、米涅弹让大顺火铳兵可以在百步开外精准射击。
先前平准噶尔时,大顺便验证过此等战法。临阵连绵不绝的弹雨,打得准噶尔人想肉搏而不能,往往不等熬过七轮齐射便要崩溃。
所以李惟俭丝毫不担心大顺与东吁之战会有什么意外。以大顺的国力,灭东吁易如反掌。真正制约大顺的,乃是东吁那要人命的传染病,尤其是疟疾。
此时西夷业已移植了金鸡纳树,那制取的金鸡纳霜一小瓶便要一两金子,实在是太过昂贵。李惟俭便暗忖,好似听闻过黄花蒿可治疟疾,说不得来日寻了太医院要验证一二。
若果然得用,那东吁之土说不得便要尽数纳入大顺版图之中。
又问明吴尚贤停留时日,李惟俭思量着道:“不妨多在京师停留一些时日,见过吴矿主,本官方才知野有遗贤,说不得要为吴矿主引荐一二。”
吴尚贤闻言大喜过望,不迭拱手道:“伯爷恩德,晚生必定铭记在心。往后但有差遣,刀山火海,晚生皱一皱眉头便不算好汉子!”
“哈哈哈!”李惟俭大笑不已,摆摆手道:“为国取贤,本就是应有之义,吴矿主不必如此。嗯……本官多问一句,不知吴矿主那些手下,可能打得过东吁精兵?”
“这……”吴尚贤实话实说道:“不瞒伯爷,晚生那些手下多是矿工,一膀子力气是有的,若是好勇斗狠,聚起百十人来械斗,自是谁都不怕。可那东吁精兵既有象兵,又有火铳,临战颇有章法。这打起来,晚生怕是力有不逮啊。”
糊弄鬼呢?那银矿每年少说产出百万两银钱来,吴尚贤霸占此地这么些年,若真是软柿子,即便东吁不来打主意,只怕眼红的大顺地方官也得将其屠灭。能自保到如今,可见其两万私兵的能为。
这等推脱之言,是生怕李惟俭令其为王前驱,而后再卸磨杀驴。李惟俭心知肚明,当下也不点破,只留待往后引荐给恩师严希尧。以老师之能,忽悠……说服個矿工出身的野心家,定然手到擒来。
因是李惟俭便不再多说,端茶到鼻间,冲着吴尚贤笑了笑。吴尚贤愣了愣方才反应过来,此为端茶谢客。当下慌忙起身,随着吴海平出了外书房。
人才送走,李惟俭移步书案旁写写画画,将东吁情形一一记录,又说了应对之策。方才写到一半,吴海平便行将进来,回话道:“老爷,宝姑娘与薛家太太一并来了。”
李惟俭撂下笔墨蹙眉叹息道:“罢了,请进来吧。”
陈宏谋与老师严希尧做过一场,虽彼此都有损伤,勉强算打了个平手,可最为关键的兵部大司马贾化今日业已定罪。
今日朝会上,刑部将一应证供呈上,政和帝顺势发作。贾雨村革职查办,追夺出身以来文字,流放琼崖!
随即当朝推举兵部大司马,一连否决了陈宏谋几次推举,随即定下辽东巡抚李甫唐来。此人既不是新党,也非旧党,乃是政和元年的榜眼,政和帝夹带中的人物。
严希尧早知圣人打算,因是宠辱不惊。倒是首辅陈宏谋极为失落,料定圣人再无革新之意。
贾雨村一案既定,薛蟠自然没了用处。当日刑部便定下罪责,薛蟠以杀人罪论处,及秋后问斩。
此番定是薛姨妈与宝钗听闻此事,慌张之下来求李惟俭。只是事到如今,又哪里是李惟俭能插手的?
少一时,宝钗扶着薛姨妈入内。李惟俭才起身相迎,那薛姨妈便噗通一声跪下:“俭哥儿……李伯爷,求求你救救蟠儿啊!”
李惟俭赶忙避开,纳罕的看了眼宝钗,宝姐姐这会子也红了眼圈儿,看向李惟俭的目光里满是怨怼。李惟俭心下讪讪,上前虚扶道:“姨太太这是做什么?实在太过折煞人了,快快起来,万事好商量。”
恰此时红玉与晴雯便在外头,李惟俭赶忙喊了人来,好说歹说将薛姨妈搀扶起来。
待落座,那薛姨妈又是哭诉不已。
李惟俭听闻其中隐有抱怨之意,便蹙眉道:“姨太太也知,文龙犯的是杀头的罪过。我先前所出之策,实乃死马当活马医。谁料朝中不满贾化者甚多,一径闹到了朝堂上。哎,此事圣人都知晓了,哪里还遮掩得住?”
薛姨妈擦着眼泪道:“俭哥儿……严阁老管着刑部,若……若多使些银钱,不知可否行那李代桃僵之策?”
李惟俭顿时变了脸色:“姨太太糊涂!首辅陈宏谋恨不得生了八只眼盯着我老师,当此之际,我老师又怎敢犯险?”
“呜呜呜,我的蟠儿啊。”
薛姨妈闻言哭得死去活来,李惟俭叹息一声,又看宝钗。只对视一眼,李惟俭便知宝姐姐心知肚明,先前是被自个儿给坑了。可那又如何?薛蟠犯的本就是死罪,错非此事捅破天牵连了贾雨村,只怕薛蟠这会子坟头草都老高了。
因是李惟俭自觉问心无愧,只纳罕着瞥了宝钗一眼,旋即与薛姨妈道:“事到如今,姨太太不妨还是往宽处想想吧。我与刑部倒是能说上几句话,离秋后问斩还有月余光景,不拘是姨太太要见文龙,还是趁此之际为薛家留个种,能办到的我一定帮衬着。”
原本死去活来的薛姨妈顿时为之一静,一旁的宝钗也劝说道:“妈妈,事到如今多说无益,不妨多想想往后的事儿。”
薛姨妈开动心思,李惟俭此言倒不像是夸口,若真个儿趁此之际给薛家留个后,也不至于没了指望。
因是赶忙道谢道:“还是俭哥儿想的远,我如今没什么能为,俭哥儿也不缺花用,往后必定吃斋诵经,为俭哥儿祈福。”
“言重了,都是自家亲戚,姨太太这般说就外道了。”
当下薛姨妈絮叨半晌,赶忙与宝钗回返家中商议此事。
母女二人到得家中,急急忙忙叫了夏金桂与宝蟾来,将留种之事与二人说过,宝蟾哭丧着脸儿自是不迭应下来,那夏金桂却冷笑道:“我与大爷成婚这般时日,夜里也没少折腾,偏肚子里始终不见动静。非但是我,便是宝蟾与先前的碧莲也不见动静。婆婆此意是好的,只是大爷如今还有那能为?素日里半月折腾一回都要连服两剂虎狼之药,只怕身子骨早就空了!”
薛姨妈气得浑身发颤,扬手就给了夏金桂一巴掌。夏金桂挨了打,闷头便将薛姨妈撞了个趔趄,旋即又撒泼打滚,宝钗赶忙命同喜、同贵将其搀回前院儿,这才消停下来。
有道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夜里薛姨妈忧心不已,便寻了宝钗哭道:“若果然让那毒妇说中了,薛家大房岂非从此绝了嗣?呜呜呜,其他几房若得知了,咱们母女只怕就要被人生吞活剥了!”
宝姐姐思来想去,心下也极为不安。若果然无嗣,她与薛姨妈怕是会被薛家其他几房,乃至王家抽骨扒皮啊!
打了个寒颤,宝姐姐将丫鬟打发出去,关了门窗与薛姨妈低声道:“此番尽人事、听天命,若果然不得其法……总要让宝蟾有了薛家骨血才好。”
薛姨妈一时不曾反应过来,哭道:“你哥哥不中用,哪儿来的骨血?”
宝钗便正色盯着薛姨妈道:“妈妈,是薛家骨血……又不一定是哥哥的。”
薛姨妈闻言怔住,指着宝钗道:“你,你这是何意?”
宝钗咬牙道:“事到如今,不得已而为之。再说生恩不如养恩,这孩儿落生,自小养在妈妈身边儿,那宝蟾不过丫头出身,往后教诲自然须得妈妈过手。如此待长大成人,谁敢说不是妈妈的亲孙儿?”
顿了顿,又道:“如此,那夏金桂无嗣,只怕不消多久便要动了再嫁的心思。到时顺势将那些股子拿回来,薛家家业也保住了。若宝蟾乖顺也就罢了,倘若生出旁的心思来,大不了去母留子。”
薛姨妈悚然不已,思忖半晌,越琢磨宝钗此策虽歹毒,却是如今最好之策。因是咬牙道:“那便依着你。往后的事儿暂且不说,还是先往死牢里送人是正经。这几日我仔细寻几个青白的姑娘家,生养过的寡妇,最好能让你哥哥留下一儿半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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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提薛家情形,却说荣国府中。
贾母八十大寿已过,盘点开支,凤姐儿浑不在意,那贾琏却肉疼不已。
他如今染上了阿芙蓉,每日不抽几口便浑身难受。加上还要供给尤氏,算算每月起码就要开销四百银元。偏今日尤三姐传话来,那阿芙蓉近来缺货,京师地面上一小盒阿芙蓉竟涨到了二百三十银元。
贾琏这才回过味儿来,只怕尤三姐拿他当了冤大头。阿芙蓉此时为观赏之用,也可入药,何时这般金贵了?
贾琏咬牙寻了种子,干脆在外书房里种了十几盆,只待开花结果,再寻了西夷问明那膏物制法,从此再不用求人。
一事按下,一事又浮上心头。
卖熏药的奸滑之徒得了银钱早没了踪影,贾琏打发人寻遍京师也不曾寻见。这难言之症虽好转结痂了,可子嗣却成了心头病!
扮孝顺儿子二十几年,好不容易承嗣袭爵,大好人生就在眼前,偏生被那奸滑之徒治得无嗣。非但如此,如今贾琏甚至对那床笫之欢都没了兴致。
贾琏心下忧虑不已,想着若无子嗣,且二叔贾政尚在。若有朝一日此事流传出去,只怕二房便要夺嗣夺爵。
一时间贾琏苦闷不已。倏忽几日,贾琏忽而心生一策来。
这日装作凑巧,便在宁荣后街撞见了归家的贾蔷来。因着小花枝巷之事,贾琏、贾蔷二人这二年颇为疏离。
此时见面,那贾蔷便尴尬道:“二叔怎地在这儿?”
贾琏意味深长扫量贾蔷几眼,便道:“蔷哥儿如今年岁也大了,也该说一桩婚事了。”
贾蔷苦笑道:“二叔说笑,我如今不曾举业,更无家产,哪里有好人家的姑娘肯嫁过来?”
贾琏便道:“一笔写不出两个贾字,宁府没了,独留了伱一个,昨日我与二叔还商议着,总要帮衬着你成家立业才是。走,今日咱们好生吃一顿酒,过后再商议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