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骠骑将军沈,禅代之时,建以大勋。出镇移风,士民欣然。虽死不朽,余风凛冽。”
“……浚系出名门,任居方伯。朕待之以股肱,浚报之以逆节;朕授之以旌节,浚用之以篡夺。”
“……枉顾朝廷之恩,不思祖宗之德。天下震惊,四方同骇。刑赏之事,朕不敢私。就事论事,难逃极典。宜令幽州将佐,诛浚以闻。”
刘白抑扬顿挫地宣读完了诏书,邵勋及一众幽州官员立刻行礼接诏。
他们就在庭院里面接旨,王浚被羁押在卧房内,离得不远,基本都听到了。
他先是沉默许久,就在众人以为他已经认命的时候,王浚开始破口大骂。
“枣嵩,和吾女离婚。”王浚大喊道:“你连我都背叛,谁敢用你?谁能用你?哈哈,鼠目寸光之辈。没有我,你能有如今的富贵?有那么多人给你送礼?蠢!”
枣嵩平静地听着丈人的大喊大叫,脸上没有一丝异样。
这世道,都是为了自己罢了。
娶你女儿是为了自己,毕竟太原王氏女嘛。你要离婚?求之不得。我正想和你撇清关系呢。
“朱硕,不怕被当肥羊宰了?”王浚继续骂道:“伱家中那么多钱财,可保得住?邵贼杀你,一句话的事情,届时万贯家财可都被邵贼笑纳了。离了我,谁给你捞钱的机会?蠢!”
朱硕一副云淡风轻的表情。
诚然,我保不住全部家财。但幽州大厦将倾,如果动作慢一点,全部家财都没了,妻女也将沦为别人的玩物。孰轻孰重,我还是分得清的,不劳彭祖提醒。
而今献上泰半积蓄,仍可为富家翁,家人也都安然无恙,夫复何求?说白了,这么乱的世道,就是要花钱买平安,至于向谁买,可就要仔细挑选了,反正不是你王彭祖。
“游统,当年有人密告你暗通石勒,与邺城纠缠不清。老夫谓你跟随多年,必不至于如此。奈何你也是个狼心狗肺之辈,恨啊,老夫恨啊!”
游统满脸忿然之色,嘟嘟囔囔了几句,似乎对王浚辱骂他很不满。
“邵勋,你做得好些丑事。惠皇后,唔——”刚骂了一半,王浚的嘴就被堵上了。
天使刘白有些尴尬,拱手一礼,道:“好教陈公知晓,仆出京前,天子念王骠骑(王沈)之功,许浚自裁,罪止一身,不涉他人。”
枣嵩、朱硕、游统等人如梦初醒,纷纷告辞。
邵勋沉吟了一会,道:“好。”
刘白行了一礼,往馆驿而去。
邵勋在院中站了一会,道:“动手吧。”
“明公,我……”刘灵跃跃欲试。
邵勋摆了摆手,道:“让王彭祖自戕,若不愿,帮帮他。事后将首级悬于城门十日。十日后其家人情愿收尸,则任其自收,不要阻拦。”
“诺。”刘灵兴奋地应下了。
待邵勋离去之后,刘灵一溜小跑进了卧房,坐在王浚面前,嘿嘿笑着:“王浚,若识相就自己在房梁上吊死。若不识相,我可就要帮你了。”
王浚对他怒目而视,坐在榻上动都不动。
刘灵哈哈一笑,起身来到王浚身后。
王浚仿佛预感到了什么,浑身筛糠似的抖了起来。
刘灵粗壮的手臂已经夹住了王浚的脖子,用力一勒,王浚的眼珠便凸了出来。
“咔嚓!”仿佛颈骨折断的声音响起,刘灵脸上的神色愈发亢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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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嘉十年(316)的元日很快到来了。
枣嵩一大早前往王浚府邸赴宴。
宾客多为幕府将佐、幽州士人、胡人酋帅,从中午开始,一直吃喝到晚上才散。
第二天在家中休息,妻子王韶哭哭啼啼,让他很是烦恼。
“陈公说话可算数?”王韶摇了摇枣嵩的肩膀,问道。
枣嵩正要叱骂,想想算了,只说道:“这个时候没人会帮世子的。让他带些路费,南下投奔卞稚仁吧。”
王浚与第一任妻子文氏育有三女。
长女王韶(字韶英)嫁给了枣嵩。
次女王丽(字韶荣)嫁给了前廷尉卞俊之子。
三女王则(字韶仪)嫁给了前平南将军孙旂幼子孙回。
第二任妻子卫氏无子女。
第三任妻子华氏育有二子,年纪都比较小。
嫡长子王胄(字道世)才十四岁,嫡次子王裔(字道贤)还要小个两三岁。
第四任妻子崔氏无子女。
简而言之,王浚共有两嫡子、三嫡女、五庶子、二庶女。
庶子中年长者不幸病殁,现在诸子中最大的就是嫡长子王胄。
两个庶女分别嫁给了段务勿尘和苏恕延。
段务勿尘乃前辽西郡公,已死,去投奔不合适。
苏恕延曾投靠匈奴,石勒、王浚陆续失败后,远窜广宁、上谷二郡边塞之外,目前正在观望,去投奔他似乎也不合适。
至于乐安孙氏,因为受司马伦宠臣孙秀牵连,孙回已被杀,王则亦病殁,投靠无门。
如此一来,只能南下建邺,投奔济阴卞氏了。
王韶听到丈夫的话,收了收眼泪,问道:“那就——南下?”
枣嵩不耐烦地说道:“越早走越好,迟恐有变故。”
说完,转过头来,认真地看着妻子,叮嘱道:“此事你不得插手,若让我知晓你资助世子钱财——”
王韶气极,骂道:“枣台产,当年成都王落败,你狼狈投奔我父。先是官职低微,被人奚落,那时候是谁帮你的?”
枣嵩语塞。
“你就死心塌地投靠邵勋了?”王韶又质问道:“为我杀父仇人做事?”
枣嵩深吸一口气,道:“你不如出去走走看看,昨日妇翁首级悬于城门,很多蓟城士民年都不过了,黑压压涌过去,唾骂不绝。如此情形,你让我怎么办?”
“再者,世子尚有嫡母崔氏。嫡母都不管,你我管個什么劲?”
“我若插手,说不定为陈公捕去,届时谁来维持这个家?你想过没有?”
“天子只罪妇翁一人,陈公可以答应,也可以不答应。今饶世子不死,已是法外开恩,你还想怎么样?再闹下去,你那些弟妹一个都活不了。”
王韶闻言,愣怔许久,然后便捂脸哭泣:“我父镇幽州十余年,大难临头,竟无一人效节。”
枣嵩嫌弃地看了妻子一眼。
何止无人效节,一个个巴不得他死,真是蠢妇人。
他仍记得今早躲在马车里,远远看着王浚首级时的场景。说实话,若无军士看守,已经有人把首级拿下来刀劈斧砍,切来吃肉了。
幽州士民是真恨王彭祖啊。在这个节骨眼上,谁敢冒大不韪出头?即便陈公不办你,自己也在幽州混不下去了。
另外,他也听到幽州士民因杀王浚之事对陈公交口称赞。当是时也,甚至有人提议联名公请,让陈公杀朱硕、枣嵩二人。
他当时吓得就直接回家了,现在还心中惴惴呢。
这时候就该什么都不做,别让人注意你、惦记你,不然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杀王浚,收民心。
杀朱硕和他枣嵩,也可以收民心。
你觉得陈公会不会动心?
真要被这妇人害死!
想到这里,枣嵩目光闪烁,脸上浮现出狠厉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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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五之时,天使刘白前来告辞,邵勋亲自置宴招待。
酒过三巡之时,刘白突然问道:“不知明公何日回京?朝廷还等着操办仪典呢。”
所谓仪典,当然是册封大将军、梁公的仪典了。
刘白其实也是替人带话,毕竟太多人等着了。
“平定完段部鲜卑就回。若有可能,乌桓也一并料理了。”邵勋也不瞒他,直接说道。
幽州不大,只有七个郡国三十多个县。
代郡早就被拓跋鲜卑占了,辽西则在慕容鲜卑手里,故只剩下范阳、燕、北平、广宁、上谷五郡国。
不来不知道,一来吓一跳。
邵勋现在严重怀疑,幽州的胡人比汉人还多。再一询问地方父老,从后汉年间就是如此了,只不过那会没这么严重。
三国之时,乌桓、鲜卑大举内迁,多安置在幽州。
幽州的土地自然比草原肥沃多了,哪怕不种地,同样是放牧,单位面积的草地能多养几倍人口。
到了国朝,继续有胡人迁入,且数量日益庞大,仿佛其他地方发生了什么灾害,一个个都活不下去了,正好大晋朝敞开国门接纳,于是都来定居了——代郡、上谷、广平的羯人,与上党羯人就不是一支,他们是曹魏后期走北方草原迁徙过来的。
大晋朝五十年下来,谁也不知道有多少胡人,因为没人去查。
这个没人去查就很操蛋,因为这意味着朝廷对各路胡人的管治非常松散,基本就是羁縻统治。甚至于,某个部落迁徙走了,不留在原来的草场了,朝廷都要许久之后才知道。
邵勋想管起来。
内迁胡人已是既成事实,杀光是不现实的,也没那个实力杀光,毕竟刘汉还在一旁看着呢。
那么就要想办法管。
胡人问题是后汉、曹魏、晋三朝不作为、一代代绥靖导致的积弊,积重难返,处置起来不是那么简单的。
邵勋也只能一步步来,先羁縻统治,再一步步加深控制。
就幽州而言,段部鲜卑是第一个绊脚石,已经跑路的乌桓苏恕延是第二块。
“明公要发大兵进剿?”刘白问道。
“剿抚并用。”邵勋说道:“段部鲜卑现在没一个人过来投顺,不过当大军靠近他们的牧地时,就会有人坐不住。先来投靠的,封官给赏,动作慢的,寸草不留,如此而已。”
刘白叹道:“剿抚并用实乃上策。昔年王浚得鲜卑相助,纵横河北。明公收服幽燕诸胡,则实力大增,伐匈之战又多了几分把握。”
“还差拓跋鲜卑呢。”邵勋笑道。
刘白有些惊讶:“此何解?”
“昔年田畴之长安,怎么走的?”邵勋问道。
刘白略一思索,恍然大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