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一定要收服冀州、幽州的胡人,这个问题卢诜、许式一直没想明白。
自汉以来,就没怎么管过他们。派个名义上的校尉,实际还是胡人自治。
需要时出点钱,雇佣他们打仗。
曹操就屡次雇佣乌桓人替他征战,孙权、刘备等人,哪个没和乌桓骑兵交战过?
“天下名骑”这个美誉是打出来的,而不是吹牛。
现在陈公一统大河南北,仿效前朝旧例就行了,反正鲜卑、乌桓一时半会也不太敢南下了,何必主动招惹呢?
不过邵勋一直没回答他们,而是拿着匕首在地上写写画画。
时已二月,天气转暖。
居庸县城之外,聚集了一大群诸部胡兵。
人数不多,加起来也就两千余,不过质量很高,都是各部精选的壮士。
草原部落,固然不养兵,兵就是民,民就是兵,但就头人而言,一般都有精锐亲随,皆弓马娴熟之壮士。单個头人或许没多少这样的亲随,小部落数十骑,大部落数百骑而已。但如果把他们加起来呢?数量就比较可观了。
这会他们正在荒野中打猎,个个争先,人人奋勇。时不时地,有人表演各种马上绝技,激起一片喝彩之声——没有绝活,你好意思当头人亲随?
卢诜、许式二人看了许久,赞叹不已。
这种人马结合的技艺,确实让人赞叹。方才就一小会,已经有好几个人施展背射绝技了——策马向前,头都不转,直接往背后来上一箭,凭感觉就射中了,简直神乎其技。
对付这种技艺超群的骑士,大概只有长枪大槊,集群冲锋了,游斗是玩不过他们的。
而在塞外,到处是一望无际的平坦草地,河流、森林很少,真的非常适合这种以游斗、袭扰为主的轻骑兵。
那是他们天然的主场。
邵勋还在写写画画,直到一阵马蹄声响起。
他抬起头来,只见十余步外,刘野那坐在马背上,笑意吟吟地提着两只兔子。
“夫人厉害。”邵勋赞道。
听到“夫人”二字,刘野那立刻下了马,脚步都轻盈了几分,脸上的笑意更盛了。
卢诜、许式对视一眼。
胡女确实少了一些城府。
理论上来说,陈公府上的妻妾无论有没有正式的封号,别人都会称呼一声“庾夫人”、“乐夫人”、“卢夫人”、“王夫人”等,但如果不加姓氏前缀,那可是正妻专属。
陈公可能只是口误,随口一说,刘氏却一副非常开心的样子,这……
胡女就是喜欢把爱和恨写在脸上,一点不加掩饰。
“郎君在画什么?”刘野那扔下兔子,一把挽住邵勋的臂膀,问道。
卢诜、许式也把视线投注了过来,似乎是一幅地图啊。
上谷侯氏家族的侯智也凑了过来,一眼就看出这是居庸附近的地形,甚至还画出了一条道路,伸向远方。
侯智知道,那是军都陉,太行八陉最北边的一条陉道,大体呈东南—西北走向,长四十里,有两个入口,曰“南口”、“北口”。
南口在广宁郡军都县西北——今北京昌平西北十余里。
北口在居庸县南——今北京延庆。
军都陉两山夹峙,一水旁流,悬崖峭壁,十分险要。陉道最狭窄处,甚至只有五步宽,勉勉强强能过一辆车。
所以,这种险要地势,当然要修关城了。
居庸关位于陉道中间(今北京昌平上关城一带),因位于军都陉,此关又被称为“军都关”。
又因位于幽州治所西北,还被称为“西关”。
后汉初,耿况迎更始帝使者于此。
后汉末,公孙瓒追杀刘虞于此。
居庸县的位置则已经出了军都陉,在其北口外,此地胡汉杂居,各色部落都有,形势十分复杂。
“光庭。”邵勋画完地图后,直起身来,问道:“可能为我守此关城?”
侯智心中大喜,立刻单膝跪地,道:“愿为明公效死。”
“好!”邵勋笑道:“居庸侯氏乃汉司徒(侯)霸之后,家风勇烈,夷夏俱瞻,君可为河北第八镇将,为我守着居庸县及关城。”
“明公放心,侯氏根基在此,必不敢退。贼若来,定与其战至最后一人。”侯智说道。
邵勋赞许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两年下来,经过不断地招抚、迁移,现在已有上白(上镇,位于安平)、陆泽(上镇,位于巨鹿)、飞龙山(乞活军陈午部,中镇,位于常山)、鲁口(刚提升为中镇,位于博陵)、武强(下镇,位于安平)、易京(由安平迁徙而来,下镇,位于河间)、蒲阳山(由安平迁徙而来,下镇,位于中山)七个军镇——后三者乃安平匈奴降人。
居庸关是第八个军镇,镇将为上谷侯氏的侯智。
卢诜、许式在一旁看着。
陈公对上谷一带的重视,超乎想象啊,难道是为了招抚乌桓?
果然,邵勋很快提到了乌桓人。
“王浚之婿苏恕延在北边长城外?”他问道。
“正是。”侯智答道:“他不敢向北窜太远,不然就到拓跋鲜卑、宇文鲜卑的草场了。”
“原来跑到夹缝中的三不管地带了。东躲西藏,真是不容易。”邵勋失笑:“光庭若知晓其所在,可遣人告之,君已背匈奴而走,何不来投?若来见我,立授——”
邵勋想了一下,道:“怀荒镇将之职。”
“敢问怀荒镇位于何处?”侯智问道。
“广宁郡北境,于沿水(今洋河)北,许其筑一军城,且耕且牧,守边御敌。”邵勋说道。
这个地方在后世张家口万全区一带,属于广宁郡下洛县北境——太康元年(280),改“下落县”为“下洛县”。
历史上的怀荒镇则还要往北,在张北一带,已出广宁郡,在燕山北麓了。
“遵命。”问清楚情况后,侯智立刻应下了。
苏恕延是王浚女婿,一开始为王浚打仗,后来闹翻了,投靠匈奴。
匈奴被彻底逐出河北后,苏恕延担心被清算,一溜烟向北逃窜。
如果他不打算投靠拓跋鲜卑、宇文鲜卑中的任何一家的话,那么就只能投靠陈公了。
当然,他也可以自立,谁都不投靠,不求人!但这风险就很大了,可能会被三家一起打,惨不可言。
“上古这边,还得设一二镇将。”邵勋看着自己画的地图,默默思考。
卢诜、许式二人再度对视一眼。
到了这会,两人都有点明白了,陈公是在巩固幽州西北边防。
广宁、上谷二郡,胡汉交杂。以侯氏所在的居庸县为例,他家部曲中几乎一半是胡人,你敢信?
听侯智介绍,广宁、上谷二郡还有不少胡人酋帅定居后,带着牧民、奴隶转变为地方豪强的家族……
真是开眼了!边地风俗,和中原果然大不一样。
“幽州尚有八九十万斛粟……”邵勋想了想,指着他画的地图,说道:“春播之后,散粮征召人丁,于沽水(今白河)之畔建御夷镇城。”
御夷镇城位于上谷郡居庸县北境,后世赤城县附近。
而有镇城,当然要有镇兵、镇民了,他们在哪呢?
“此镇镇将之职由我兼领。”邵勋说完,看着刘氏,道:“野那,把你的家臣、奴隶……”
刘野那名下是有“资产”的。
总计一千六百余落,以羯人为主,目前由刘曷柱等人帮忙代管着。击败刘曜、石勒后,常山、中山二郡的部落被瓜分一空,刘野那也得了千余落作为战利品分红,故她名下已有三千落部众。
邵勋想把这部分人骗过来……
说白了,欺负老实人。
庾文君就自己管着自己的嫁妆,汝南、南顿、颍川三地庄园数座,庄客几近两万人,都是父兄、伯父、叔父乃至颍川其他士族送的。
邵勋不太好意思抢老婆的私房钱,虽然安平赎城时已经要过一万五千匹绢布了。
“算了。”看刘野那一副要答应的样子,邵勋良心有点痛,于是说道:“我兼领镇将,你自己选人管着吧,大事知会我一声就行。另者,御夷镇实在太艰苦了,守边将士岂能无赏?从今往后,由幽州年支十万斛粮豆,冀州支两万匹布,聊充赏赐。”
“嗯。”刘野那应下了。
邵勋还有些过意不去。
乌桓苏恕延就罢了,不是自己人。
但刘野那的部众却不好过于苛待,毕竟这个地方随时可能与拓跋鲜卑、宇文鲜卑开战。甚至于,不开战的时候,都会有小规模的冲突,那是要死人的。
不给钱,人家凭什么从冀州搬到幽州?
“郎君是不是要打拓跋鲜卑?”刘野那走了过来,轻声问道。
“暂时不打。”邵勋回道:“现在不宜四面树敌,只是谨守门户罢了。”
一个朝廷的威望,总是慢慢消耗掉的。
在这会,大晋这块牌子还有用。
至少,拓跋猗卢得了代郡公的册封后高兴得不得了。
至少,段疾陆眷靠着辽西郡公的头衔就能勉强当上段部名义上的首领。
至少,自称大单于的慕容廆还在暗地里求封昌黎郡公。
如果等到胡人反应过来,大举南下,再收复这些边塞之地就要难很多。
这就是重建边防、谨守门户的意义。
按照邵勋的战略规划,进攻拓跋鲜卑的优先级更高,慕容、宇文都要排到后面。
原因很简单,拓跋鲜卑挡路了。
唐代安史之乱时,李泌曾向肃宗出过一条计策:大军自朔方出发,在云中(大同)补给,然后走塞外草原,自居庸关而入,攻取范阳,“覆其巢穴”。
当时安史叛军主力都在内地,幽州较为空虚,此计成功的可能性很高。
无奈当时玄、肃二帝并立,肃宗为了获得正统性,决意攻打政治意义十足的洛阳,稳固帝位,否决了李泌的建议。
说白了,李泌考虑的是军事仗,肃宗则是政治挂帅,两人考虑问题的角度不同。
邵勋则是反其道而行之,自幽州出发,一路向西,横穿拓跋鲜卑的地盘,直抵河套。
当然,他现在没有能力实施这么宏伟的计划。拓跋鲜卑也不是泥捏的,历史上苻坚征发了三十万军民,数路进兵,才灭掉了拓跋代国。
还要等机会。
二月初十,邵勋返回蓟城,准备对付段部鲜卑,半路上得到消息:拓跋鲜卑自代郡南下,窥伺常山。
原因是天子增其食邑,以代、常山二郡为其封国。
“谁传的诏书?”邵勋问道。
他没有问怎么传的,因为不可能挡得住,除非你连天子上厕所、睡觉、和嫔妃上床都派人在旁边盯着,不然就阻止不了他偷偷写诏书。
另外,像正旦赐宴、君臣问对的场景下,让臣子夹带诏书出宫也很容易,除非你一一搜身。
“据说是太子右卫率崔玮。”特地前来报讯的刺奸督执法令史刘芳回道。
邵勋深吸一口气。
卢诜担心地看着他。
“天子不好动,太子还不好动么?”邵勋哂然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