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州城是苦寒之地,又与周边国度接壤,朝廷历来都会派兵镇守凉州城,这支军队,就被称为凉州军。
但是他们不在城内驻扎,而是驻扎在城外,与凉州城互不干扰,互不联系,只有在城内发生大规模的暴动,官府无法镇压,或者出现土匪进城烧杀抢掠这等情况,官府才会知会凉州军,凉州军也会发兵!
如今,两三百个百姓在官府门口暴动,捕快已经全部被打败,正是请来凉州军的最佳时机。
凉州军在十里之外,如今凉州军的统领名叫邹子开,正率领着上千人的军队奔赴凉州城。
点兵的时候,不少人都跃跃欲试,倒不是因为要去战斗,而是因为,战斗后有人可以转变身份。
官府的大门紧锁,六叔与苏毅站在台阶的最上面,看到下面两百多号百姓,他们将落败的捕快五花大绑,丢在官府大门口。
相当于把隋今风的脸按在地上摩擦。
隋今风气的火冒三丈:“岂有此理,一群刁民,等子开来了,最先就把那两个闹事的抓起来!砍了他们的脑袋,格杀勿论!”
师爷在一旁出主意:“大人,王爷那边要不要知会一声?”
“不用,王爷如今正在闭门,此等小事不需要知会他,按照往常的惯例一样,将这群人镇压即可。听话的就留着,不听话的就杀了,他们的营生,让凉州军补上!”
“是。”
“我有些累了,让我歇歇,等外头结束了喊醒我。我要剁了那闹事的两个人的脑袋。”
“是。”
隋今风摆摆手,刚才那一场战斗,虽然他没有参与,可他这边的人太没用了,气得他头有些晕,再说,昨夜一夜放纵,他有些体力不支了。
他双手负在身后,踱着方步,回自己的寝居。
师爷在后头跟着俯身:“大人慢走。”
他直起腰来,看着隋今风离去的背影,突然抿唇,勾起一抹冷笑。
隋今风回到暖融融的屋里,烤了一会儿的火就脱掉外衣,躺进被窝里。
被褥换了新的,干净的,躺进去,浑身都舒坦。
“哎……”
暖融融的被窝,让隋今风满足地喟叹一声:“还是床上舒服啊!”
困意越来越深,不一会儿的功夫,隋今风就打起了呼噜,压根没意识到,有人已经进了他的房间。
将他给五花大绑了。
其他的官员和隋今风的妻妾,也很快被人捆了,全部关到了一处房屋里。
冷意、哭声、骂声让隋今风很快醒了过来。
“阿嚏……阿嚏,阿嚏……”
他一醒,就狂打了几个喷嚏,这才醒了过来,一醒发现自己躺在冷冰冰的地上,身上连个铺盖都没有。
“浑蛋,这是谁把我……”
话还没有落下,他才发现自己无法动弹,“这是谁,谁绑的我……”
“大人,大人。”
“大人,救救奴家啊。”
“大人,你快想想办法,救救我们啊。”
一时之间,哭声,叫声,不绝于耳,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隋今风挣扎着,可绳子捆的太结实了,他根本挣脱不了:“这到底是谁捆的!”
他的夫人邹子敏,被捆在柱子上,哭哭啼啼:“大人,刚才有一个蒙面人,突然冲进来,将我给捆了,我被丢过来后,就看到你躺在这里,无论我怎么喊你,你都不应我,我以为你,以为你……呜呜呜……”
其他的丫鬟仆从,以及官员也都是这种说辞。
“穿黑衣,蒙着脸,看不清样子,把我们打晕了后,醒过来就在这里了。”
隋今风定睛一看,屋子里挤满了人,都是被五花大绑。
“王八蛋!”隋今风大声朝外头喊:“是那个狗杂种干的,敢干不敢出来!出来,出来,你知道我是谁吗?我是凉州城的知府,是凉州城的土皇帝,你是长了几个脑袋,竟然敢捆我,你知道我姐夫是谁吗?快出来!”
隋今风在屋里叫嚣,抓狂,大喊,屋头根本没人理会他们。
门被紧锁,窗户也从外头钉死了,这群人又被五花大绑,根本插翅难飞。
官府大门“吱嘎”一声,从里头打开了,提着剑的苏毅率领着五六个身着黑衣的人站在大门口,与在门外六叔四目相对。
旁边还有王兴民。
“大……”苏毅抱拳,想想又改口:“爹,幸不辱命,已经将贪官隋今风与一干人等全部拿下。”
王兴民咳咳两声,笑容有些:“嗯,好。”
一旁的六叔笑笑:“不用改口了,其实我早就已经猜出你们不是父子了。”
“是,是吗?”王兴民有些尴尬。
苏毅也是摸着脑袋,傻愣愣地笑,“我们是何时露馅的?”
“从你们第一次来,我就知道你们不是父子了。”六叔笑道:“你今年不过三十有三,你有一儿一女,最大的不过十三岁,何来二十岁的大儿子?你也生不出他来。”
王兴民愣住了,“六叔怎么知道我的年纪?又怎么知道我有一儿一女,大的今年十三?”
“猜的。”六叔笑笑,乱糟糟的头发盖住了他的眼睛,看不出他眼睛里的光。
“这猜的也太准了吧,神了。”王兴民忍不住感叹。
一旁有人说:“六叔当然神了,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这天底下,就没有他不知道的事。”
“神了,神了。”
因为还有其他的事情要干,王兴民也没有心思多去思考这件事情,说过之后,他就去忙其他的事情了。
隋今风已经被拿下了,接下来就是搬空官府,将官府这些天储备的过冬的粮食全部搬走。
官府储备的粮食可真够多的啊,一百多斤一袋米就有两百多袋,还有面条、面粉、鸡蛋,以及御寒的木炭和棉衣棉裤等等,将一个几百方的仓库堆的满满当当的。
大米先搬出了仓库,搬到了官府的大门口。
“一人三斤米,大家都排好队,速度快一些。”苏毅站在高高的台阶之上发话:“领完就赶快回家,关好门,等着下一波福利!”
“好好好。”
刚才还在大门口坐着的两三百号百姓,如今自发地全部都排好了队伍,从怀里扯出了来之前就准备好的布袋子,眼神发光地盯着苏毅等人搬出来的大米。
头一天晚上,突然有人往他们家里投了纸条,说是今日让他们带着布袋子到官府去,一人可以送两斤米,刚开始还有人不信的,觉得就往大门口一站就三斤米,天底下哪里会掉馅饼。
可站一下说两句话,就有三斤米,何乐而不为呢。
说不定就是真的呢。
老百姓太可怜了,一斤米如今已经涨到了二十文钱,三斤米就是六十文钱,若真的送三斤米……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有愿意赌一把的,怀里都揣着个袋子来了,还有的人,一家来了三个,当下就喜极而泣。
望着对方眼眶里都是泪。
一人三斤,三个人就是九斤,九斤米,省着点吃,一家五口能过大半个月了,再不济,卖了,都能卖一百八十个钱!
还有的人后悔,家里来的人太少了,该多来点,多拿点的。
米已经开始装了。
十多个腿脚麻利的小伙子敲锣打鼓去小巷子里传话:“官府发过冬粮了,各家各户带上布袋子,去官府门口领不要钱的米了。”
后面的人则发两斤米,二十多个人装米,不过两盏茶的功夫,米就已经送出去了一半。
而这时,董家也听到了动静。
董应弘如今已经致仕,天冷,他年纪也大了,就猫在家里过冬,鲜少出去,整个董家也是一样。
得到消息,还是有住在官府旁边的人看到这么大的场面,在门口绕了一圈,看到的都是一些生面孔,没看到隋今风和官府里的人,知道事情不大妙,连忙跑到董家来告状了。
董老夫人闻言,道:“会不会是今风做善事,毕竟今年的冬天,比往年的冬天更冷了,他给老百姓发点粮食过冬,也是理所应当。”
“哼!”董应弘笑了,“今风是什么人,我比你更清楚。他不会做这么蠢的事情。”
是他的学生,也是他的养子,更是他的翻版。
一个有野心、贪婪的人,心中装着的应该是恶鬼,怎么可能会装菩萨。
“那门口的那事……”董老夫人心有戚戚,“莫不是他出事了?”
“八九不离十。”董应弘猜测道:“你先不要着急,我派人再去看个清楚,我也出去一趟。”
“你去哪里啊,外头下这么大的雪,你腿脚又不好。”董老夫人担忧地说道。
“我去趟王府。”董应弘说着,已经出了暖房,到了刺骨的冰雪之中。
哪怕他穿着厚衣裳,膝盖上还包裹了一双护膝,但冰冷刺骨的冷风依然吹进了他的骨头缝里。
在凉州城待了一辈子的董应弘,熟悉凉州的每一个角落,每一片雪花,却也没被这座城善待过半分。
老寒腿,老风湿,一到刮风下雨下雪,天气一变冷,骨头缝里仿佛都结满了冰碴子!
董应弘去王府之前,绕路去了趟官府。
如报信人所说不假,王府门口的那群人,衣衫褴褛者有之,蓬头垢面者有之,衣着朴素者有之,那么多人,就是没看到一个穿官服的。
赈灾这么大的事情,隋今风不可能不在大门口,享受着百姓们的叩拜,这种居人之上的傲气,只有站在那个位置上,才能享受到。
董应弘会去享受,跟他翻版的隋今风,也会享受。
可他却没有站在这里,官府的其他一应官员也不在场,更甚至,连穿衙役服饰的衙役都没在场维持秩序,说明,官府,已经沦陷了,被这群人给控制住了。
也许是马车停留的时间有点长,董应弘虽然年纪大了,可鹰隼般锐利的眼神依然发觉了对面的人投来的怀疑的目光。
“走!”在对方的人动身之前,董应弘已经下令,马车疾驰,往王府的方向而去。
王府现在已经下了闭门谢客令,一干人等,都不准来王府,所以王府门口很冷清,王府的门卫看到董应弘,不敢不报,立马将人迎了进来,去报告了。
谢正渊正在福林院看望董琳,他没事,就喜欢盯着董琳的肚子看,摸着她有一点点鼓的肚皮,张嘴闭嘴就是儿子儿子!
“王爷,董大人来了。”外头通传的人听说是董大人,又是侧妃的父亲,不敢耽搁,连忙禀告。
董琳一听就喜出望外:“王爷,我爹来看我了。”
“听到了,肯定是来看望他的小外孙的。”谢正渊笑眯眯地说道。
董琳:“……”
倒是没提“儿子”两个字,可小外孙,不也是带把的嘛!
“我爹老寒腿吗,一到下雪我娘就禁止他出门,今日是怎么回事,我娘怎么同意让爹出门了。他的腿受得了嘛!”董琳担忧地说道,她也没有耽搁,起身整理好衣裳。
谢正渊继续躺在暖炕上,“估计是岳母大人想念小外孙了,让岳父大人来瞧瞧。”
董琳:“……”
二人收拾好,这才让董应弘进来。
外头天寒地冻,里头温暖如春,董应弘年纪大了,一冷一热,还有些难以适应,腿似乎更难受了。
“微臣参见王爷、侧妃。”董应弘依然要行礼。
“起来吧。”谢正渊发话,董琳这才敢上前,亲自搀扶起董应弘:“爹,这么冷的天,你怎么来了?你的腿……”
“我的腿没事。”董应弘摇头,严肃地说道:“琳儿,爹与王爷有要事相商,你先出去,过会爹再去看你。”
“好。”董琳看了眼谢正渊,见他点头,这才出去了。
屋内就只剩下谢正渊和董应弘二人。
谢正渊对这位董应弘倒是尊敬。
一来是他的岳丈大人,二来,他当年初到凉州城,董应弘主动站在他的身后。
带他熟悉凉州的各项事务,接触凉州城举足轻重的家族,也主动贡献自己的一切资源,让谢正渊随用随取,甚至后来,将他的次女许给自己做侧妃,真正表明了想跟谢正渊成为一家人的态度!
娶了董琳之后,由于他不喜欢董琳的小姐脾气,冷落过她,不知道她有没有回去诉苦,反正董应弘从未说过他一句重话,也从未给过他一丝脸色。
他倒是真的将董应弘当做父亲一般看待,虽然他也知道,董应弘如此巴结他,有他的盘算。
但是到目前为止,他都不知道董应弘的盘算。
管他盘算什么,只要不是盘算他就成了。
“岳丈大人这么大的风雪都来了,有要事?”谢正渊连忙给董应弘斟了一杯热茶。
董应弘捧着热茶,猛地灌了下去,喉咙都被烫破了皮,茶水一直滚到心口处,驱散掉了一些寒气,这才觉得老寒腿舒服了些。
“今风那边出事了。”董应弘这才严肃了起来,“官府门口聚集了很多老百姓。”
“嗯。”谢正渊哼了一声,似乎早就知道了。
“你知道?”董应弘追问道。
“知道。这是我和今风下的一盘棋,要让老百姓暴乱,咱们的凉州军才可以名正言顺地进入凉州城。”谢正渊笑着说道:“我们已经全部都安排好了,岳丈大人看到的这一幕,正是我们想要的结果!”
董应弘差点没气得背过气去:“你们安排好了?你们确定安排好了?”
谢正渊还没有意识到董应弘的意思,“是啊,我们提前安排好了,就等这一场暴风雪,天相师傅观天观的没错,说是这时候下雪,还要下半个月。”
他很得意,以为一切都尽在他的掌控之中。
“这场雪,连下半个月后,凉州城就会有更多的难民和死人,他们不满,自然会发生暴乱,只要暴乱,凉州军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进城内,到时候,凉州城的每个百姓,都是我的精锐将士,届时谢……”
“够了。”
董应弘直接将茶盏摔在地上,额头上青筋凸起,打断了谢正渊的洋洋自得:“你们的计划已经被人给毁了。”
这是第一次董应弘反驳谢正渊!
“不可能!”谢正渊根本不相信董应弘的话,“我跟今风,还有子开,我们……”
“你若是不信,你大可去官府门口瞧瞧,看看官府门口现在是什么光景!”董应弘气愤地说完话,又坐下,目光幽深:“王爷,我特意绕道去了官府,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谢正渊这才正色,“什么?”
“官府门口聚集了二三百百姓,拿着袋子,等着人发米。还有人往官府而去,不说上千人,八九百人是有的。”
“隋今风是疯了吗?发米不在我们的计划之内。”谢正渊拍案而起。
“今风根本没有出面。发米的那十多个人,要么是乞丐,要么是普通的百姓,全部都不是官府的人!”
“你会不会是看错了?”
“我看错了?”董应弘嗤笑:“我虽然年纪大了,却没到老眼昏花的地步!”
谢正渊皱眉,“来人,去官府,把隋今风给本王叫回来。”
董应弘起身:“王爷,若是有任何需要下官效力的地方,下官就是拼了这条命,也会帮王爷得偿所愿。”
他又恢复了一直以来的卑微尊重的模样,谢正渊也问出了一直想问的疑惑。
“岳丈大人,从小婿一入凉州城开始,就对小婿关爱有加,更是把爱女许给小婿做侧妃,岳丈大人并不是贪慕权贵之人,小婿一直好奇,岳丈大人对小婿,为何一直如此的关爱?”
董应弘已经走到了门口,他没停,打开了门。
一股冷空气扑面而来,刚暖和一点的腿又冻僵了。
“王爷……”董应弘回头:“我在凉州城待了一辈子,冻了一辈子,一身病痛。我以为我可以离开,谁曾想,依然走不了,我不希望我的后辈,与我一样,要待在这冰冷的鬼地方一辈子!他们该活在一年四季里!”
董应弘出了屋子,双喜见状,福神,“老爷,侧妃一直在等您。”
他又跟着双喜去看了董琳。
董琳的肚子已经有一些鼓了,董应弘神色温柔:“这么冷的天,别出去,小心冻着自己,也小心路滑,你现在是可千万不能出一点意外。”
“爹,你与娘还好吗?今年更冷了,你的腿和腰还好吗?”
“好好好,好得很,爹没事的,你瞧瞧!”董应弘走了两步,正常地很,“你瞧瞧,好的很吧。你娘也很好,我们就是担心你,你现在有孕,可跟一个人不一样。”
“请爹娘放心,琳儿会好好地照顾自己的。”董琳一脸的幸福:“王爷也对我很好,他很看中我肚子里的这个孩子!”
“自然是在乎的!”董应弘笑:“这是他唯一的血脉了,他自然是重视的!”
“爹……”董琳欲言又止,董应弘说她:“与爹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尽管说,爹会一直站在你身边的。”
“我总觉得心里不安!”董琳苦恼不已:“王爷对这个孩子太重视了,重视到我,我内心不安!他一直说这孩子是男的,可生男生女是一半一半的,若是我这一胎是个女儿……”
他都不敢想,谢正渊会有多失望!
“怕什么!”董应弘宽慰道:“我当是什么事呢。琳儿放心,你这一胎,绝对会是儿子!”
“爹……”
董应弘拍拍董琳的肩膀,安慰她:“你安心养胎,等天气暖和了,让你娘来陪陪你,你这一胎,一定会是儿子的!你且放一百二十个心!”
离开王府,看了看这白茫茫的天,董应弘双腿越发地酸胀,上轿子的时候差点踉跄倒地。
“大人,您没事吧。”一旁的轿夫将人扶住,担忧地问道。
董应弘摆摆手:“没事,人老了,不中用了。”
“大人老当益壮。”轿夫说着恭维的话:“一点都不老。”
董应弘嗤笑一声:“老了,年轻人做的事,我也看不懂咯。”
这次他没有绕路去官府,而是直接回了董府,只是等到他到家一看,顿时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