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泰对左副使有了崭新的认识。
做为使臣,据理力争是基本能力,可她居然胆敢殴打长公主!!!
“陛下!”
“大哥!”
在母亲和小妹异口同声的呼唤下,姜泰对准的却是瀛姝毫不在意的笑脸。
他咽了口唾沫,努力让自己冷静,这件事是北汉的不对,母亲也是,为什么要说把东豫的使臣没入无眉仓,小妹居然还喊话要去拔人家的眉毛。
“赐坐,左副使请坐。”姜泰瞪了一眼小妹,没敢瞪亲妈,他立即转过身,得先让豫使坐下啊,也好容朕想想,怎么了结这事。
瀛姝人是坐下来了,看姜泰为难,她倒是挺善解人意的:“外臣其实知道长公主今日为何会来宝光殿闹事,不是为了国事,外臣其实也并不愿计较,不过长公主不依不饶,外臣只好先让护卫抢下了长公主的凶器,阻止长公主继续行凶,等着卫夫人来处理,谁知太后护女心切,外臣仍然能够体谅。
外臣的父母,视外臣亦如掌上明珠,容不得外臣受半点委屈,太后爱女之心,外臣的克能够体谅,因此才奉召前来,希望说明事由,与长公主化干戈为玉帛。
谁知道,太后竟然要将外臣没入无眉仓,太后总不能不知,外臣非北汉子民,而为大豫使臣,太后辱臣,便如辱我大豫吧?”
姜泰:……
“因此外臣才会阻止长公主的暴行,外臣未伤,长公主也未伤,这件事就当是误会吧
,毕竟太后今日为的是私怨,大不必上升到两国邦交。”
姜泰如释重负:“不愧是贵邦帝君亲封的使臣,左副使虽为女子,胸怀却甚宽广。”
但北汉太后脑门上的烟已经涨到了九尺高。
“皇帝!本宫之所以气恼,是因为王氏女无故夺了西平的护身宝策!”
姜泰蹙眉。
“那是长公主先冲来宝光殿行凶,外臣不得已,才令护卫夺下凶器。”
“我可没伤你们汉人,我打我北汉的宦官和奴婢,与你何干?”长公主总算是被引到了讲理的轨道里。
太后也是冷哼:“两个不知廉耻的汉女,既入我未央宫,本应视同大汉的妃嫔,慢说西平责处的是大汉的宫奴,即便责处你等,也是理所当然。”
瀛姝笑了,看着姜泰。
“母后!”姜泰吼了一声。
到底是克制住了自己的怒火,转过头:“今日之事,朕会予左副使公允,宝光殿从此,不允任何人擅闯,除朕之外,北汉也无任何人有资格召见豫使,左副使,若还有人擅闯宝光殿,大豫使团卫可将擅闯者格杀勿论。”
“有了陛下这一明确的禁令,外臣相信无人敢犯礼法了。”
瀛姝见好就收,起身告辞。
她还没走开几步呢,就听姚太后怒吼道——皇帝为何如此纵容这等贱人!!!
欸,瀛姝终于知道为什么前生时,姜泰明明成功夺位,后来又功败垂成了,遇见这种亲娘,还不得姜高帆这种智囊,姜泰
还真可能斗不过能屈能伸的姜漠,这样想来,当初姜泰莫名其妙发动南伐,少不得这位姚太后的怂恿,似乎可以证明,姜泰虽然野心勃勃,却并无主见?
“呼延里娜,你给我滚出未央宫!”姜泰是真的发火了。
“皇帝!”太后也是勃然大怒:“你口口声声,是要留下轩氏女,留下她不予后宫之名你还想怎么留下她!!她既然已入北汉,就已经为你的后宫,你怎么能为了这两个卑贱的汉女,忤逆你的生母,斥骂你的胞妹!”
“我的好母后,我如果能强扣豫使,又何必非要请神元殿君使汉?!是,我过去根本不把东豫看在眼里,贺执无非是凭借剑门天险,才能守住益州!可我已经探得一条捷迳,能绕过剑门关直接攻入益州城,我以为胜券在握,但我从未设想,攻下了益州又如何?我们没战舰,不擅水战,我们根本无法守住益州,更不要说顺江而下攻占建康了!
是大尚臣提醒了我,与其先图南伐,不如先攻江北,留下神元殿君,就能鼓召越来越多的遗民投汉,北赵之所以能率先打造水军和战舰,就是因为他们先推举了个伪冒的神宗后裔,他们给了遗民一个错误的意识,认为只要北赵统一天下,就再不分胡汉之别,他们已经无望投豫了,才会效忠于北赵。
我们羌人,会营造战舰么?没有战舰,我们纵然有千军万马,都无法渡过
大江!而且东豫现在还有内争,要是东豫暴发储位争乱,不管是哪个皇子上位,都必然会导致与之不同阵营的权阀失势,甚至灭族。
神元殿君在我北汉,他们就有了借口来投,不必担心承担投敌叛国的指控,有了这些人,我们就能快速打造水军战舰,只要先攻灭北赵,就能号召其余四部集结南伐,母后,我的抱负并不是偏据西北,我要称为这天下的霸主!”
“东豫有什么能耐,皇帝你太高看这帮亡国的君臣了!”
“东豫未亡。”姜泰觉得头痛:“母后,清醒点吧,大江之南,甚至襄阳淮北,如今都还在东豫的统御下,司空月狐崛起了,就连北赵都被他率军重创,大江之南尚且是统一的皇朝,可我们大江之北呢?分为六国,各自为营,争乱不断,大尚臣为大能之士,母后并不懂军政,就不要插手国事了!”
“轩氏女也就罢了,可那王氏女又算什么?”
“她什么都不是,因此她也不会留在我北汉,我们只需要说服神元殿君留下来,其余三个豫使,必须让他们平安归去东豫,母后,只有做成了这件事,我的皇位才能巩固,才有可能步步为营取代北赵,我现在恢复依敖氏的荣光有何用?等到我先一统江北,我呼延氏,及依敖氏,才能真正的强盛,太尊设立无眉仓本就荒唐滑稽,真亏得母后,居然还想把大豫的使臣没入无眉仓?
”
“设立无眉仓,本就是你外祖父的主张!”
“外祖父为什么没有保住家部的荣光?”姜泰火冒三丈:“无眉仓无非是些手无寸铁的奴役,别不是母后真以为他们臣服,我羌部就能称霸天下了吧!我求求母后,不要再自欺欺人了。”
姜高帆说过,妄自尊大,结果是自取灭亡。
姜泰初闻此语说,其实也嗤之以鼻,不以为然,甚至想把那个连名姓都不配拥有的奴婢处死,可姜高帆又抢说了一番话:“正如君上,以为称霸关中地区就足以独断乾坤,无视大王子殿下早已立威于军中,不顾诸贵反对,执意将殿下放逐,凭一己意愿,册立毫无寸功的孺子小儿为王储,殊不知就连一国之君,先违背了礼法信义,也必遭到反噬!殿下经卧薪尝胆、忍辱负重,必定能够拨乱反正!”
姜泰于是咽回去了“杖杀”的处决。
他自以为把起兵复仇的想法瞒得一丝不露,全然没有想过竟然会被区区兵奴洞悉。
就继续听姜高帆的“理论”——无论匈奴、鲜卑抑或羌氐等等部族,如果仍然沿续旧制,把族民视为奴隶,何以能够趁势攻入中原,灭西豫,瓜分九州相继称霸?殿下所依靠的,除衣敖氏之外,有多少部领都曾为奴部,正是因为军功论赏,他们才能摆脱奴籍晋为权贵,成为殿下手中足以和君上对抗的强大力量,殿下仅靠衣敖部能够实现壮志么?
不能。
正如他的母后,空有个尊贵的身份,父汉过世后,还不是得服从旧制,成为父汉的“遗物”被继承,甚至失去了正宫皇后的名位,只能眼睁睁看他被放逐。
从来没有哪个衣敖贵女,受到过这样的奇耻大辱。
可并没有人为母后鸣不平。
只有他,只有当他成功夺位之后,才能让他的母后复享尊荣。
姜泰越来越信任铁拳规则,他自己得拥有铁拳,还得借助有识之士的谋略。
他当然不会再让母后受辱,可他又十分不耐烦,母后的妄自尊大。
如今的羌部,已经不是呼延部与衣敖部并尊的小部盟了,他改用汉族姓氏,为的就是要奠定崭新的秩序,他需要更多的汉人支持,为他效命,才能够实现统一天下的雄心壮志。
外祖父那些狭隘陈旧的观念,却被他的母后视为了不可动摇的铁律,这岂不好笑?母后不能容忍大汉王国迎来神元殿君后,成为比她,比皇后,比小妹更加尊贵的女人,才一厢情愿以为,至多容许神元殿君在后宫占据一席之地,这不是妄自尊大是什么?让母后引以为傲的衣敖部的出身,早就让她沦为了比同畜产的无比难堪和耻辱的现实。
大尚臣说得对。
原本衣敖部的女子,从来没有干预军政的实力,哪怕在衣敖部真正强盛时,她们也无非就像是装饰门面的一块金漆牌匾,是继续高挂,还是被摘下来放在仓库里积灰,
取决于拥有宅邸的人,还是否重视这块牌匾而已。
因为太后是他的生母,他自然会让母后坐享尊荣,有他在,母后才能成为宅邸的主人,可他的母后却偏要去做被他利用的那面金漆牌匾,可不可笑,荒不荒唐?
姜泰把心一横:“裁撤无眉仓是朕换留神元殿君的一个,微不足道的条件,神宗轩姓乃是我大汉务必尊奉的大宗正源,母后,我们的国号为汉,我们就得先让全天下的汉族臣民承认我们为中原的正统,而就连曾经的汉室,天下的共主,也一直尊奉神宗帝族为"人文初祖",朕十分庆幸,神宗帝族的嫡系后裔如今只余一个女子,还请母后好好参详朕今日所言,且请母后务必牢记,大汉已无衣敖部,只有金城姚氏。”
太后其实没有这么容易被气死。
不然早在太尊坚持立文氏为皇后时,她就已经被气死了。
而太后的身边,也有老心腹,类似于陪嫁婢女,微有不同的是,她从出生时就注定要成为羌部王后,因此她身边的女侍早早就有了“官位”,称“女赞”,女赞并不是奴籍,而太后身边这位女赞,甚至是她的庶出的姐姐。
“并非陛下不孝顺,而是陛下非常人。”姚女赞扶着太后,走出殿堂,移步到了殿堂后头的小苑,坐在锦鲤池边上的凉亭里:“若无大尚臣,陛下起事确然不会如此顺利,陛下起初的想法,也是想等太尊
老病,无力掌控局势时再起兵,太后是知道的,有文氏在太尊身旁,太尊极有可能在病重时,会立即对太后,乃至于兄长先下毒手。”
“我还有两个皇儿在身边,何至于畏惧老匹夫及那贱人!”
“两位大王的军功能比陛下否?”姚女赞毫不留情点破了太后的外强中干。
她是庶出,且刚好又比太后年长三岁,命中注定要为太后的女赞,女赞,终生不得嫁人,但其实她是有机会承宠,并生下子女的,她成为女赞之后的命运,取决于她的嫡妹。
羌部的大汗,也只有嫡妹的前夫,不曾宠幸姬妾。
于是她就只能一直为女赞,辅佐嫡妹了。
这样原本也没什么不好,她其实并不愿意和嫡妹共侍一夫,她有另外的追求,所以才生出摆脱女赞这一桎梏的愿望——女赞不能嫁人,女赞若想嫁人,只有当承宠后,先为大汗的姬媵,当大汗死后,争取继位的汗王将她赏婚于他人。
姚女赞原本能够拥有幸运,但她却十分不幸。
太后却很看重自己这位一直效忠于她的庶姐:“难道我们就真的只能看着,父族的没落了?”
“衣敖部不会没落,但太后需要给陛下时间,且太后也万不可再听信居心叵测的小人离间了,卫夫人和大尚臣,并不是太后的敌仇。”
“我也真是不明白,大阿姐,你为何为卫氏、姜高帆这等下贱之人说情?”
“太后,卫夫人原本是文
氏安插在殿下身边的耳目,可要不是卫夫人,文氏怕早就知道殿下在暗中筹划起事了!卫夫人所生的小皇子,也是为文氏加害,她和陛下从始至终都是一条心。
太后是因为父亲一直以来的主张,才会对汉臣报有成见,但太后想想,如果不是听信了挑拨离间,何至于会因此让陛下为难?文氏现在虽然被软禁了,可未央宫里,仍有她的耳目,太后为难陛下,必会让亲者痛,仇者快。”
“你要这样说,我倒是能先忍下这口气,但一想到居然让轩氏一介汉女凌驾于我羌部贵族之上,我心中……我都这把年岁了,也不知能否等到我们衣敖部恢复当年荣光那天。”
“太后已经是太后了,如今还是北汉的太后,将来必为大汉的太后!”
虽然北汉现在自称为“大汉”,但其实没有得到北赵等国的承认,就连大豫写来的国书,实际还是将之称为“北汉”,把姜泰称为“国君”,而非“帝君”,换句话说,姚太后在北汉才享太后之尊,其余国家,就算是奴婢,也大可以将之称为姚氏。
刚才姚女赞那话的意思是——在北汉,姚太后已经大胜曾经的文皇后,把文氏死死摁在了太妃的名位上,将来姜泰一统天下之后,势必也只会尊生母为太后,就连神元殿君,真要是留在北汉,一度凌驾北汉太后之上,可失去利用价值之后,她一个女子,结果无非
就两个。
嫁人生子,子嗣不能姓轩,神宗血脉断绝。
终生不嫁,神宗血脉照样断绝。
哪怕越来越多的汉人获得良籍,但仍然臣服于羌人的统治。
太后又何必斤斤计较一时的“尊卑”呢?
难道说现在就能在北汉欺压神元殿君,天下人就无人敢戳她的脊梁骨了么?
现在诸国的眼中,区区北汉太后根本一值不提,神元殿君才是必争的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