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古大军发疯似的进攻大同镇,三关镇和大同镇的所有守军都到了,血战在长城之上,与敌人生死搏杀。
箭雨巨石砸下,惨叫声惊破天地,而对方的巨石炮也终于发射,砸在城墙上,便是一个大洞。
“动用佛朗机炮,不惜弹药,先打退他们的第一波进攻。”
周元此刻冷静到可怕,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他决不能让蒙古大军起势,否则八万大军攻城,大同镇未必固若金汤。
吩咐好了一切,周元才走下城楼,迅速来到帅帐。
庄玄素给他准备纸笔,为他磨墨。
周元提起毛笔,却又顿住了。
庄玄素道:“怎么了?不知道该怎么写?”
周元摇了摇头,道:“不是不知道该怎么写,而是,我早该想到有今天的。”
“什么意思?”
庄玄素有些疑惑。
周元道:“封建王朝发展到后期,土地兼并至末尾,矛盾积弊深入骨髓,终究会迎来大崩溃。”
“古来王朝皆是如此,大晋尤为长久,国祚竟达四百年有余,这也意味着,矛盾比那些两三百年的王朝更深,更不可调和。”
“我们之前所作的无数努力,一部分是解决已经爆发的危机,一部分是解决根本矛盾。”
“云州暴民,两江之乱,景王造反,中原起义,抗击东虏,桩桩件件的事,都意味着这个朝廷已经走到了最后。”
庄玄素听到这样的话,一时间有些心急了,她连忙道:“可是我们都处理得很好啊!两江平了,景王败了,张白龙灭了,东虏也退了!”
“我们分明做得很好,为什么情况反而更糟糕了?”
周元摇头道:“不,情况并不是更糟糕了。”
“若是没有我,程平和韩拓就算不至于成功,也能固守临安府,形成割据势力。张白龙也能拿下整个中原,称霸一方。”
“景王可能最终不是陛下的对手,但因为元气大伤,京营难以重振,东虏可能会直接打下神京。”
“照理说,今年的大晋本该是——东虏占据神京,韩拓、程平称霸江南,张白龙割据中原,西南土司占据四川和贵州。”
“天下分崩离析,军阀割据,蒙古南侵,迎来真正的乱世。”
庄玄素脸色惨白,仔细一想周元的话,便心中发寒。
周元咬牙道:“因为我力挽狂澜,才硬生生保住了江南、中原和神京,但这是治标不治本的办法,我们无法拖住时代的进程,两年的努力,不可能抹平百年的积弊。”
“所以土司依旧爆发了叛乱,所以蒙古依旧南侵,所以东虏还是虎视眈眈。”
“幸好中原和两江被我们保住了,神京的内部敌对势力被我们清除了,否则我们会更难办。”
庄玄素颤声道:“那、那现在怎么办?难道我们大晋真的没有希望了吗?”
周元道:“有!整饬与振兴盐务,一条鞭法的实施和摊丁入亩的改革,可以最大程度上化解矛盾,这是根本之法。”
“只需要两年,大晋就能焕然一新,可惜啊,对手一点时间都不给我们。”
“他们极度渴望分食大晋这个垂垂老矣的巨人,他们想要割据天下,想要创造属于自己团体的传奇。”
“这是大晋百年积弊的结果,也是王朝末期必须要渡的劫,若是渡过了,则是百废俱兴,天下迎来生机,开启一个新的时代。”
庄玄素道:“若是…渡不过呢?”
周元淡淡道:“若是渡不过…陛下可能会吊死在皇宫后山上,以命殉国,留下千古骂名。”
“而我,则将乘坐战列舰,带着五军营最精锐的将士,带着我的家人亲朋,前往东番岛,度过余生。”
庄玄素脸色变得惨白,连忙抓住了周元的手,激动道:“不要!周元!我不要那样的结果!”
“为什么!为什么我们做了这么多努力,天下还是这么难!”
“为什么,为什么好好的天下,突然到处都在造反啊!”
周元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并非一句空话,百姓过得猪狗不如,这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吗?一旦时机成熟,这些矛盾自然就会彻底爆发。”
庄玄素看向周元,颤声道:“周元,帮一帮陛下吧,我知道你可以的。”
周元摇头道:“天下大势,浩浩荡荡,没有人敢说可以决定未来。”
“你可以!”
庄玄素大声道:“从我遇到你那一天起,你就什么事都能做到,虽然很多时候我总是对你不假辞色,但我心中是很崇拜你的,我只是怕你反!”
“周元,你一定能帮陛下的。”
周元看向她,目光沉静,缓缓道:“你到现在还依旧认为,我是在帮陛下吗?”
庄玄素愣住了。
周元道:“我从来没有帮她,或许在客观的角度看来,所有人都认为我在效忠于她。”
“但从我主观上的角度来讲,从临安府立下大志那一刻起,我至始至终,效忠的都是这片古老的土地,效忠的是这片土地上无数的百姓。”
“我和你们不一样!”
“驱使我向前的,是塑造我灵魂的千古文明!”
“是顺天行道、武周灭商!”
“是奋六世之余烈,灭六国而一统。”
“是寇可往,我亦可往!”
“是凡日月所照、江河所至,皆为汉土!”
“是悠悠苍天,何薄于我的遗憾!”
“是万邦来朝、万国臣服的盛唐辉煌。”
“是靖康耻中那跨越时空的痛哭,是崖山脚下数万人的绝望投海!”
“是大明铁骑的饮马瀚海,是黑暗尽头的红日初升…”
周元攥着毛笔,第一次在这个世界向其他人吐露内心深处的声音。
他看着庄玄素,一字一句道:“我效忠的是身上传承数千年的炎黄之血,是灵魂中涤荡数千年的璀璨文明,是无数亿人刀耕火种而孕育出的智慧结晶。”
“本质上来说,我效忠的是我的灵魂和理想。”
“什么昭景女皇,什么大晋皇朝,她与它,只是搭上了我理想的顺风车罢了。”
说到这里,周元笑了起来,压抑的情绪因发泄而变得汹涌澎湃。
他咧嘴道:“我知道你听不懂,毕竟这个世界的历史从三国后就不一样了。”
“不过你不需要懂,我不是为了倾诉,我只是为了发泄心中的愤懑。”
“我要告诉这个世界,五胡乱华,我周元不允许!”
“若天下真的崩溃,那我周元便不做曹孟德,我做刘寄奴。”
到了此刻,情绪已经喷薄而出。
周元提笔便写:“蒙古南侵,东虏坐望,贵州土司叛乱,四川阿都、乌蒙土司效仿,此天下存亡之秋也。”
“大晋国祚至今,矛盾积弊,深入骨髓,可谓百姓苦晋久矣,而今种种变故,皆因多年弊政所至,所修所缮,绝非一日之功。”
“陛下殚精竭虑,以图振兴,此时更应冷静沉着,理智应对,坐镇中枢,稳住局势,逐步解决矛盾。”
“中原巡抚邓肃,改革中原一年有余,颇有成效,政绩斐然,经验积累充足,于复杂局势中建立规则,能力卓越,当即刻调遣至成都府布政司,担任总督,统管四川一切军政大权,安抚百姓,解散乱民。”
“四川大地,天府之土,民风剽悍,百姓悍不畏死,可抚而不可镇之,请陛下务必放权邓肃,不可再派钦差桎梏其为政措施,力求四川和平过渡。”
“贵州土司乃多年矛盾,抚慰已然无用,向勇带兵有方,固然可以守住贵阳,但双方僵持,却不利于整个西南局势之平稳。”
“臣建议陛下命向勇让出贵阳,将贵州交予土司统治,待北方战事平定,四川和平过渡之后,再徐徐图之。”
“大晋之沉疴旧疾,深入骨髓,下药不可过猛,否则根基不稳,大厦倒塌,天下逐之。”
“时代更迭,大晋之复兴,当以中原为旗,效仿其法,循其规则,衍及天下,则大事可成。”
“臣建议,大胆启用昭景三科进士,述职中原,由年轻之力量、年轻之思想,管理重生之中原,必有奇效。”
“李照鹿虽早有入京之功,时机却不成熟,天灾之后,两江百废俱兴,须得有能臣坐镇,稳住大晋之钱粮。”
“臣建议拔擢李照鹿为两江1总督,统管江南军政要务,擢李贺为帅,驱逐东南之岛寇,则江南再无乱世。”
“南有两江之稳固,北有中原之振兴,即使风吹雨打,巨浪滔天,大晋亦可坚守大统,逐步解决矛盾。”
“陛下乃千古圣君,该有乱世君王之担当,隐忍耳、镇定耳、果决耳,亦在于胸,臣不复言。”
一笔写完,周元抬头看向庄玄素,道:“八百里加急,送去神京,事关重大,不容差错。”
庄玄素咬牙道:“我明白了。”
她听不懂周元刚才说的那些话,但她似乎知道,大晋百年积弊,在此时此刻似乎已经全然爆发。
病痛不会一个接着一个来,让人一个接着一个处理。
它总是突然齐齐爆发,将宿主直接摧毁。
这是真正的生死搏杀时刻,谁倒下,谁站起,全看手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