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中土唐代大诗人王维的一首《山居秋暝》,不知被哪家的墨客骚人,誊抄于叶晨今日光顾的这个去处。天龙列国近年发生的变局,于此诗的前两句,倒是有些应景。
这一日,若不是景冲带队一游,叶晨还真不知道,怀德东面三十里外怀东镇外,还有这么一个雅致的存在。离大路两三里地,有一个牌坊,坊上写的是“翠园”,再行一段便有建筑。
不知是不是有意为之,景冲这次故地重游特地邀约了蒲沣夫妇,也包括蒲沣唯一的爱女,曾经的季国小公主蒲秀。叶晨身为一方大员,还是首次莅临此地,对于蒲沣这位曾经的王上,首次游历于此,就十分令人汗颜了。
此处园林,碧池沃野,石山翠竹,飞禽鸣鸣,走兽匆匆,几处建筑简单古朴,离却喧嚣,雅致中多了几分静怡。
这里的老管家认得景冲,且十分恭敬,叶晨心中暗自摇头,瞎子都能看出来,这翠园分明就是简国设在季国的情报站,典型的灯下黑。要是景冲不主动展示,估计再过许多年,也同样没有人会发现。
进了小竹棚,便有侍者奉上茶水糕点,看似普通的杂役,走路四平八稳,若不仔细去听,几无脚步之声,武功深浅不好说,轻功肯定不差。沐世在怀德护卫景冲时寸步不离,此时直接没了踪影,可见这里对于景冲来说,是绝对安全的地方。
“这园子清净,不知可入得蒲君夫妇的法眼?”景冲貌似在凝神鉴赏竹棚中这幅木刻的《山居秋暝》,忽然出此一问,蒲沣竟然没有听到。
叶晨倒是听得清清楚楚,随口接茬说到:“这里虽非简国地界,看起来却是简国的地方,阁老神通,叶晨佩服。”
景冲这次转过头来,又问了一遍:“这园子可入得蒲君夫妇的法眼?”、
蒲沣看旁边树梢上飞鸟投林,正自出神,忙回道:“清风明月本无价,近水远山皆有情。今日承阁老抬爱,翠园闲游,甚是惬意。”
一旁的虞喆也开了口:“蒲君仁厚,阁老这是怕我等招呼圣人不周,要将这翠园送与蒲君,我觉得这园子甚好。”为了减轻彖国施政的压力,蒲沣已在彖国的大力宣传中,被捧上了圣人的神坛。
叶晨平日还算机灵,但与这些人精中的人精相比,就不太上道了。听虞喆这么一说,赶紧打起精神。简国家大业大,与列国交际,贪财的送些金银,滥欲的再加些美女,总能投其所好,使之能为所用。景冲要把翠园送给蒲沣,岂会只是谈谈交情这么简单。
“蒲君大智,大智者大隐,翠园好是好,就是太偏僻。”叶晨又补了一句。
“叶小友说得在理,是老夫唐突了。”景冲说完这句,接着又道:“大隐隐于市,蒲君若欲全大隐之名,北霄健武、中霄鼎盛、南霄繁华,都是不错的去处。”
叶晨于游玩的半脱线状态,贸然加入了景冲的话局,此时恨不得给自己几个大嘴巴子。虞喆刚才夸园子好,自己脑袋里的弦,怎么硬是没转过来。对于曾经的季国,蒲沣就是政权合法化的标志,纵使做出了禅让的举动,如果想做些文章,依然还是具备条件的。如果蒲沣认为简国施政优于彖国,那么叶晨这锅夹生饭,最后还得放到别人家的锅里去煮。这还只是蒲沣觉得,属于比较感性的范畴,一旦蒲沣被其他势力控制,彖国施政好与不好,就都不重要了,敌对势力可以从容的利用蒲沣。要么添乱恶心你,要么时不时给彖国放点血,不是熬死,就是累死。
相同的例子,眼前就有一个十分生动的。容国夺占了甄国的大量土地,一个流亡的太子胡砥,只带两万人马,就敢孤军深入,容国新败于洗马,元气大伤。刚抢来得的土地,含在嘴里烫得慌,吐出来又舍不得,终是把自己弄的狼狈不堪。
虽然慢了半拍,叶晨此时算是意识到蒲沣的能量和景冲的想法了。心中一横,要是景冲乱来,想把蒲沣撸到简国去,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都必须阻止,实在不行,就干掉蒲沣,永绝后患。
“老夫与蒲君的令尊曾有些交情,蒲君与夫人留在怀德,并非长久之计,蒲君是聪颖贤德之人,何不早做打算。”
蒲沣从叶晨脸上闪过的一丝狠戾中,似乎看出了叶晨的担忧,笑着拍了拍叶晨的肩说到:“吾闻霞城之南,有山名栖霞,多有隐士高人,我夫妇二人向往不已,不知可否代向彖王在那方求块丈许之地,蒲沣做个山野村夫,说不定还能巧遇仙缘,届时渡己渡人,岂不美哉。”
叶晨此时不敢再乱说话,把头猛点了几下,虞喆接到:“蒲君贤达,此事是在下怠慢了,还望海涵,彖国疆土之内,若少了蒲君夫妇几座绿水潺潺的青山,便是虞喆之过。蒲君只管在怀德安住,不论相中了哪里的山清水秀,或者繁华喧嚣,吩咐阿喆便是,绝不相负。”
虞喆说得很是恭敬,叶晨听完,又把头不停的点。对于蒲沣的安置,自己确实疏忽了,幸亏虞喆圆场,否则蒲沣被简国诓骗去了,那可是大大的不妙。方才心中那阵杀意,太过幼稚,若真想快刀乱麻,杀掉蒲沣也同样不能达到目的。若想借蒲沣给彖国弄些麻烦,那么禅让之后便莫名惨死的蒲沣,随便造些谣言,轻易就能把彖国放到不仁不义的位置上去。如此一来,相邻的简国和容国,便有可乘之机。
蒲沣禅让的大义之举,叶晨其实是由衷的佩服。蒲沣为百姓们避免了战祸,百姓们自然心存感激,为了解除蒲沣的所有后顾之忧,叶晨曾经承诺要为蒲氏的几位先王建立宗祠,一是彰显蒲氏大德,二是人心向背有个去处。管你皇帝老儿姓的是赵钱孙李,政略民生,永远逃不过百姓心中那杆秤,而蒲沣的义举,在天龙陆而言,前后五百年,绝对不会有出其右者。为蒲氏修建单独修建宗祠之事,对于禅让后彖国治理这片疆域,有着极大的安定作用,新政在未来持续推进的阻力也减少了许多。
丑话说尽,说些好话圆圆场面是肯定的。晌午过后,景冲邀约大家小酌一口,主打的乃是这翠园的青梅。要是能再早上个把月,此间的山菌也是一绝。酒一下肚,大家也逐渐把利害关系,新仇旧怨什么的,抛得远了。
蒲沣夫妇给人的感觉,是那么亲密,两人的手,总是自觉又不自觉的拉在一起,一个握住舍不得放开一样,另一个不被握住的手,反而不自在。
反正此刻惬意,在叶晨的无脑轰炸下,蒲沣居然说起了其与陈皇后的佳缘辗转。原来蒲沣的悲天悯人之心,也是深受陈皇后影响。叶晨想起救人当天,还嫌弃陈皇后是个多余之人,心中愧疚不堪。同甘共苦四字,同甘容易,共苦却很难。世上许许多多的夫妻,便是过不了这道关,终形同陌路甚至反目成仇。来路蹉跎几何,尽已过去,惊涛骇浪狂风暴雨中不离不弃,此心方为金石。
这群人就这样,聊会儿时政,聊会儿天道,聊了民生,又聊吃喝。偶尔八卦起来,也有针对个人的话题,例如花嵘月的婚嫁、沐世的仕途、蒲沣的闲情轶事、景冲的宦海波涛。这方面问得最多的,当然是叶晨。气氛轻松自然之余,叶晨还有点小算计,理清了思路抓住机会,以一年前三路攻离的恶心事儿,狠狠揩了景冲的油。
按年纪来说,此间景冲为尊,叶晨几乎是倒数的的存在,所以厚着脸皮开口,景冲提出异议,叶晨就耍赖,嚷着要众人评理,简国不厚道在先,花嵘月涨红了脸,也只能翻些别处的旧账充数。万言斋威虎堂的的那两件宝贝,终于还是借到了,就连这翠园,叶晨也没放过。也不是景冲豪横,主要是这次简彖针对容国的作战,收获实在太丰富,不但瓜分了季国,还让容国遭受重创,老头是真的开心。当然,主动放弃一两个情报点,也是对简彖联盟诚意的表示,不管这园子有没有人喜欢,景冲本就打算让翠园,回归一个园子的本质。
简国付出了极少的战争成本,便把疆域扩了将近两个郡。国力得到提升不说,最关键的是,北面容国在几年内很难构成什么威胁,简国的防御压力得到极大的减轻。西面的离国自己对付起来游刃有余,南面的冉国若有想法,只要彖国存在,便算虎住。
对于彖国来说,向北延伸的区域,加大了疆域的纵深,对于防御而言,是大有好处的。如果容国从北进攻,在彖国无暇应战的情况下,只需坚壁清野后撤,让对方补给线不断的延长,然后在某一个点,给予一记重击,便能有四两拨千斤之效。现在的彖国,不但疆域广大,相较列国,叶晨那些奇特的施政观点,所引发的政治革新,对于列国的民策而言,就像一场降维打击的风暴。得人心者得天下,彖国的统治集团,深知其善,正咬牙逼着自己改变,不敢有丝毫怠慢。
又过得三日,景冲大事办完,便要返回中霄。叶晨护送的想法被景冲婉拒,不用说也知道,景冲肯定是要先去一趟邬彤,然后沿珏江南下,把沿途各处新划入简国版图的疆域先溜达一遍。以老头政烈的做派,管理地方的官员早有安排。彖国从怀德的政令也早发了出去,就等简国文官武将们前去交接。
简国之盛,除了天齐兵桟兵强马壮之外,景府门客无数,朝中文武又多有景冲学生,也是简国实力体现。叶晨早就听说景门之内,文有三卓,武有六杰,另有文韬武略名臣多位,只是天下四烈之名太盛,是以不太被人关注而已。叶晨接触过的姚绝、和未等将,均在此列,估计前往珏江一路的治政之人,也多有在其列者。简国在改革和新政方面的动作,虽然没有彖国这般大张旗鼓,看起来也并不比彖国慢多少。对于刚纳入版图的疆域来说,简国落地治理和恢复生产的速度,已经很惊人了。
今岁夏秋之事,简国与彖国扩大了疆域,还教训了不太安分的容国。而蒲沣,解决了季国常年内部割据的情况,安然化解了乱臣贼子的刺杀,成功为原先季国的百姓们,种下了希望和幸福的种子。蒲沣依旧拉着陈皇后的手,信步翠园,待到某年六月青梅时节,人人都有条件坐下来煮一壶青梅酒,那,便是真正的太平盛世。
天龙历894年秋,季国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