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晨的要求并不复杂,魏翔却不太想提起此事。魏翔委婉的拒绝了叶晨几次,发现完全没有用,叶晨对于那晚景冲说的话,有着志在必得的执着。本来这事也非如何急迫,偏偏景冲说过之后,第二天人就去了,加上叶晨当晚醉到断篇。那么,魏翔听到的话,就成了逆时空情景再现。对于叶晨来说,就像给一只饿了两天的猫,同时发放鲜煮小石头鱼、烤鸭、还有爆炒猪肝。
虽然魏翔也很忙,然叶晨之急切,闻着莫不能逆。于是,魏翔细致、清晰、完整地,将那晚在景冲书房中,两人喝醉后的所问所言,向叶晨全部交待。叶晨听完之后,毫无意外的疯了,甚至要放弃自己今晚可用于睡觉的两个时辰,去为景冲守灵。
此时未过七七,景冲的棺椁已下葬有些时日,考虑到景仁和景义公干未归,故而除了棺椁下葬之外,府中灵堂一如当日,全府上下也依旧继续披麻戴孝。
当夜,叶晨在景冲灵堂独坐,不时烧点麦秆,不时烧点纸钱,时而喃喃自语,时而对着景冲牌位发问。魏翔在庭院边上看见,只是摇头,要是那晚自己不在景冲的书房,或者也参与到两人的豪饮当中去,今日就省去好多麻烦了。
那晚景冲对所说,魏翔在一旁静听,也觉所言有理。六六歌的六句词中,景冲数出一大串人,上至简国的短命国君,下到景冲身边被安排的奸细,当然还包括了简国的能臣猛将,以及叶晨的名字。
歌谣中有叶晨的名字,这还不是最糟糕的地方,最糟糕的是,歌谣里面的人已经挂了一些,而挂掉的,都是非正常死亡,至于叶晨,已经是歌中某一类属性暗示中,最后的活口。
叶晨不怕死,但是,更不可能喜欢去死。当年鬼悟明把六六歌说给叶晨听的时候,可没现在这般诡异。
叶晨给景冲烧着祭奠之物,一边期望能有所悟,一边反复的念叨着六六歌:
十月九九得一,重临双弓半丝。
世有离奇含充,木山金鬼缺二。
日晶太阴绝人,辰巳未未真龙。
魏翔对叶晨描述的内容,几乎完美再现了那晚景冲的所说。六句歌词中,每句各有一人之名,这六人景冲知道,叶晨应该也知道,从一句至六句应有六人,除了第三句未解,剩下的五人分别是花九畹、一双、无缺、姚绝、和未。景冲鬼悟明有过些交情,所以也知道一双和无缺这两个年轻道人,至于这两个家伙对未来走向的影响及其方式,凡人再聪明,又如何能够参悟。
这五人还算不上关键人物,因为景冲发现,关键人物的名字,在歌词中是以另一种形式组合出现的。前两句起头两字,乃是“十重”,此为死鬼赵扩在光华寺修行所得法名。中间两句开头,虽颠倒了顺序,但“世木”之说,怎会与沐世脱得了干系。五行中金木的关系,乃是金克木,但金生水,水生木。所以景冲将三四两句倒过来看,第四句开头是水和木,为“沐”,第三句一个“世”,已经赤裸裸的放在那里,自然就是另一个被寄予厚望,却又未善终之人,沐世。
歌词解到此处,叶晨颇有些魂在飞、魄在散的无奈,因为,把最后两句的开头合起来,就是一个“晨”字。从白天到现在,叶晨几乎把所有认识的人,名字都翻来覆去找了几遍,除自己之外,没有人适合“日”字加“辰”字的组合,一个都没有。
叶晨差不多要脱口呼出“牙埋汰”的感叹词,却发觉自己无力。根据魏翔转述景冲的描述,景冲除了从中找到许多人的名字之外,在几年前,景冲又有了突破,在最后三句的结尾,景冲发现了“天龙”二字。而在机缘巧合之下,景冲发现,六句歌词每句结尾的字,是一个列国都想解开的谜。景冲也不确定自己推敲的正确性,但如果把六句歌词每句的结尾,写成四个字,不管有多少种解法,其中的一种,那便是“一统天龙”。
在景冲的构想中,赵扩几乎已经是那个即将完成“一统天龙”大业的男人。至于沐世和叶晨,一定是辅佐圣主的文武英才。就在叶晨看来,景冲这么推敲也是合理的,因为沐世的确得到了景冲不遗余力的培养,不但武功出众,凡有大小议事,沐世都能全程参与。换句话说,只要沐世不是个智障,景冲已经是用简国最顶流的资源和实战,在培养一个足以辅佐明君的下一代良臣,加之沐世武功出群,必然是世上不可多得的文武俊杰。至于叶晨,就算景冲不去刻意培养,同样已成为了列国趋之若鹜的治国安邦之才。年轻有为的君王,加上能单挑又能开团的卧龙凤雏,还不够臭屁,还不能横扫天龙陆吗?
歌词中另外的六人,要么是连接因果的关键角色,要么是贯穿事件独特之选。总之,景冲想把这些人聚起来,聚到简国来,一定是最顺应天数,也最接近正确答案的上上之选。
随着时间的推移和各色事件的发生,赵扩死了,沐世死了,就剩下叶晨,身份还是个彖国的驸马。皇位上,景冲每日跪拜的那个孩子,对残酷的大争之世一无所知,也不知从哪里学了些幼稚谋划和草头王术,便敢于对景冲打击清算。景冲相信了一生的东西,突然成了空无一物,景冲动摇了,也不再执着于什么天意、或者什么六六歌。要知道,如果不是六六歌的影响,景冲早早便自行布局的话,简国就不会遭受那么多无谓的损失,简国本来完全可以从容的改革和发育。那样的话,待景冲将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之后,也可以放心地将这个国家交给下一代,然后,由他们去结束这片大陆长期的战乱。
但是很遗憾,历史没有假设,景冲也没有重新来过的机会。彖国,才是现在最有机会终结这场数百年纷争的国家。所谓的六六歌,也可能正是上天故意给那些自命不凡之人编织的,一个残酷的玩笑罢了。
景冲死了,就算不经历最后的闹剧,他也活不了多久,因为他已经老了。那么,虞昊呢?同样是老家伙,会不会在彖国最关键的时刻,突然掉链子。这并非叶晨杞人忧天,因为就算叶崇这样的武功卓绝之人,最近也不时会身体有恙。那么,何况是年纪大出去许多,勤勉操劳的虞昊呢。
等待虞昊死掉,或许是列国维系政权的最后希望。就在列国苦苦煎熬的过程中,虞昊又做出了一个惊人但并不意外的重大决定----迁都中霄。
天龙历898年中秋的前三天,虞昊那嶙峋佝偻的身姿,站立在中霄皇城大殿外的高台上。十年前的彖国,是名副其实的人穷志短,喻以苟延残喘也毫无不妥。十年后的今天,彖国几乎已囊括大陆上一半的土地。
迁都的决定,没有半点仓促和草率,反而是经过多方考量并结合实际情况的最优操作。从霞城迁往中霄,也就意味着,中霄的治安标准已经很高,人心稳定。这也间接反映,曾经的简国力量,并没有对新的统治集团产生明显排斥。除此之外,迁都也是彖国表现自信、实力、决心的高光时刻。
要知道,在中霄指挥向西面的作战,与在霞城指挥相同的作战,效率的提升可不是一星半点。也就是说,彖国的国策战略,已经从原来的偏安一隅,进化为雄据天下。更令人振奋的是,这个统治集团敢于向所有人昭示:“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
从古到今,敢于自我否定的,除了佛法,便只有眼前这个政权,这也是叶晨对其惊叹、和忠诚的原因。或许很久以后,这个政权会忘了最初时立下的誓言,到那个时候,另一个肯种善因的政权,又将重新取代腐朽。
迁都庆贺的祭礼,没有任何国家的使节前来祝贺,这不单是彖国行事低调,也是彖国行事效率的体现。行事效率高的国家,或许能够在中秋前几日得知这一消息,却肯定来不及派什么使节,更别提使节能不能用翅膀飞到中霄的问题了。行事效率低的国家,则中秋过后也未必能听到些什么,比如龟缩在西南方向的冉国残部汪一坤。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孟子的这两句教诲,放在彖国身上,再贴切不过了。彖国穷的时候,被打得一脸老血,只能自己擦拭,纵然狼狈些,却真正履行着独善其身的信念。如今彖国富强了,天下的百姓,应与彖国一起过上好日子,其他的堂口,迟早会完全失去存在的必要。
战争已经不可避免,甚至不用去猜测,数年之内,必有血战。为了重新统一天龙陆,虞昊和他的列祖列宗,经历了许多代人的奋斗,若得功成,必是黄天不负,亦乃苍生有幸。
国都新迁,诸事繁杂,叶晨并非不识大体之人。如今国事稍定,叶晨对虞卿兰和虞婷的思念也愈发强烈,因为魏翔和王伟那边什么都问不出来,应该是确实不清楚详细情况。今日虞昊稍有闲暇,乘禀事之机,叶晨终于见缝插针,开口相问。
虞昊闻言,看着叶晨,愣了一愣。不知是觉得叶晨过于拘谨;还是责怪叶晨,对彖国的公主太过薄情。
虞昊这一愣,叶晨也愣了。虞昊可以愣,因为年事已高,表现得老态龙钟也情有可原。叶晨就愣得很尴尬,总不能推说自己得了中年痴呆症吧。此时便只剩那句话:不管场面多尴尬,只要自己不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两人愣了一会儿,虞昊露出一丝笑意,语重心长地道:“两个孩子都好,在山水阁,有月华陪着呢。”
叶晨心中大石落下,岳父大人既然都这么说,那就真的没什么问题。噩梦都过去了,白头偕老什么的,对于叶晨来说,并没多大难度。叶晨一口气还没舒完,虞昊却问到:“你和花家女娃的亲事,是不是该想想了。”
叶晨点点头,又摇摇头,心里没个所以然。
想,是人之常情,因彼此皆非草木;不想,乃是忠于夫妻之义,有始有终,方能善始善终。叶晨并不贪心,与贺亦君同甘共苦之时,是叶晨情感的黄金时代,乐而无忧。直至变故突起,叶晨的情感也经历了生死磨砺,之后,在近阳与虞卿兰立下相携此生之誓,叶晨已无他求,彖国又硬生生将虞婷塞进叶晨的生活。幸得三人不争不戾,通过不断的努力,这一夫二妻关系平稳融洽之际,叶崇又为叶晨带来赵怡的烦恼。任你蹉跎纠结,一不留神,花嵘月又闯了进来。观者只见叶晨艳福不浅,姻缘广茂,却不知缘生缘灭之苦,非艳福或姻缘能解之厄,徒增烦恼,更使为业,非福德也。
虞昊突然这么一说,叶晨反而有些为难起来,我到底要向哪个方向想呢?您老也不给点暗示,再说了,天下竟然还有催着自家女婿娶别人家姑娘的丈人?
叶晨沉默,虞昊当然发现了眼前的僵局。“寡人知道你想念她们了,接人的文书已在去霞城的路上,相信很快她们就会启程。”
“谢陛下挂怀,叶晨不甚感激!”叶晨赶紧谢恩,果然自己还是太沉不住气。
到简国潜伏的这两年时光,经历了太多,也失去了太多,反而有些患得患失。叶晨不贪心,也没欲望去占有太多,但认定是自己东西的话,也绝对不会大方。比如虞昊将景府一分为二,划给叶晨一半这事,就被叶晨拒绝了,此为无欲占有之相。叶晨坚持住在景府对街送的那套小宅院,花九畹几次看叶晨不爽,要叫回替叶晨管家钏氏夫妇,叶晨死活不肯,一副就算翻脸也不行的样子,此为绝不大方的我执之相。
做为和平演变简国政权的头号功臣,叶晨拒绝了大多数封赏,包括景府一半的宅院,和中霄东边约三百里,一片不止万户的封地,那片封地的中心,还有一座不小的城池。叶晨的拒绝,不仅仅是得失方面的考虑,更是害怕牵连他人。
叶晨投奔简国的时候,为了能骗过景冲,虞昊给叶晨所定的罪名,是谋反。并且亲自下旨将铭庆殿被抄了个底朝天。那些对国家有用的工匠还好些,查无疑罪者发配往各郡,还能得个工部的差使活下去,府中的亲信和佣人,就远没那么幸运。叶府上下,男丁都成了罪囚苦力之身,女性基本都进了官妓营或发配苦恶之地为婢,自杀和惨死的不计其数。就连和叶府关系亲近一些的人,如上门送柴送菜的农民,卖布卖炭的商人,都下大狱审讯洗礼了个遍,几乎无人幸免。试想,虞卿兰和虞婷都没能自保,何况别人。
所以,在接受封赏的问题上,叶晨这次保持了绝对的克制。能推的推掉,推不了的,就捐给万言斋,自己只留下为数不多的金银,以备用度。见叶晨坚决,虞昊也并不勉强,又将叶崇封了个“武成侯”,加爵而无禄,才算未被拒绝。
纵然经历了风风雨雨,一小家子人总算要团聚了,叶晨心中跳动着说不出的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