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不等林雨疏因为震惊在头皮顶上产生的酥麻感蔓延开来，锁骨和肋骨就传来了阵阵隐痛，就像有人在试着用力要将骨头掰断。林雨疏慌忙地从衣兜里掏出止疼药，囫囵吞枣地吞了七八片，咕嘟咕嘟地喝了一大口水之后，才勉强定下了神来。

    一整天的时间，林雨疏用了毕生所学的全部知识，和积累的所有经验对弧面天线和通信系统进行了最细致的排查。为此，她甚至强令自己孱弱不堪的身躯，爬上了弧面天线高高的馈源舱。

    基地的同事们或是处于关心，或是处于好奇，都在劝阻她。但林雨疏甚至都没有回应他们一个眼神，依旧我行我素。而他们也不会觉得奇怪，因为无论是自己看到的，还是听以前在这里工作的人说，这个在基地坚守了十几年的小个子女人，从来都是这样神经质。

    又是一天的日落西头之际，林雨疏依坐在弧面天线底座的混凝土墙边，现在已经可以完全排除弧面天线和通讯系统的故障。

    她目光呆滞地看着同事们在夕阳的金光下，一个个鼓腹含和地散着步。眼前出现的却是浩瀚冰凉的深空中，旅行者1号的冲破屏障的景象。那枚距离地球足足有一百亿公里的探测器，是支撑着她活到现在的唯一支柱。

    “她到底去哪里了？”

    林雨疏把头埋在双膝之间，低声自语。许久未见的清泪划过她苍白的脸庞，无声地落到了地面上。在这一刻，她有种全世界除了自己，所有人都是错了的极端无奈和孤独感。唯一能够理解她的探测器，却迷失在了太阳系边缘的深空之中。

    “雨疏，你还好吗？”

    从略带沙哑的声音里，林雨疏听出了那是在基地里等着混到职称就退休的老乔治。他现在是除林雨疏之外，在基地里待得最久的人。相比其他人，乔治和林雨疏要稍微熟悉一些，但也仅此而已。她抬头的时候用衣袖抹去了泪痕：

    “我没事儿的，乔治。”

    乔治递上一个保温饭盒，语重心长地道：

    “我看你爬高上梯地折腾了一天了，饭都没有吃一口，没事儿也会有事的。一会食堂就关门，又只能吃压缩食品了。”

    林雨疏接过饭盒，挤出一丝生硬的笑容：

    “今晚上我记得是你值班吧，我帮你值了，我正好也有一组数据要验证。也算谢谢你的这个了！”

    不等乔治开口，林雨疏就撑地而起。摇晃着手里的饭盒，颤颤巍巍地向着夕阳的方向走去。

    乔治也只能摇头叹息，他来这里三年多了，虽然对这个外形凌乱的东方女人完全不了解。但他能明显地感觉出，她不想欠别人任何东西。

    夜渐渐深了，山间的浓云几乎压过了矗立在弧面天线中央的馈源舱。控制室里只剩下林雨疏一个人，嗡嗡的电器声几乎盖过了她细若游丝的呼吸声。

    在昨天早上，探测器刚刚失联的时候，林雨疏就已经尝试过发送各种紧急指令，试图重新激活旅行者1号。其中包括命令旅行者1号用自身天线，以峰值功率全向发送一段二进制无线电波。

    在一个特定的像素框架内，这些二进制代码会排列成一个天平的形状。林雨疏之所以要编制这样一条命令，其目的主要有两个。

    其一，在她死后，当信息公司向全世界公布整个项目的时候。这个在探测器原设计中不存在的功能，会成为林雨疏烙在旅行者1号探测器上独一无二的印记，谁也别想再偷走她的研究成果。其二，天平的图型，是她对自己这一生遭遇的无声控诉。

    这条信息的功率非常大，发射它甚至会直接导致1/3的RTG电池直接报废。大到足以让地球上所有类型的射电望远镜，甚至是军用高灵敏天线都能接收到。

    但现在，早该挤满了不停刷新数据的屏幕上却只有一个闪烁的光标。无论林雨疏是虔诚地祈祷、卑微地祈求或是狂怒地咒骂，那光标就如中子星脉冲一般，以永恒不变的频率闪烁着。

    “哈哈哈哈哈.....咳咳咳.......”

    林雨疏眼中倒映着那如天平横梁一般的闪烁光标，忽然撕心裂肺地笑了起来，但她的身体已经不允许她这么肆意妄为地使用了。一缕殷红的鲜血伴随着剧烈的咳嗽，从嘴角渗了出来。

    就连有她亲手编写的指令，此刻也成了这整个世界的帮凶。不公平地存在是再明显不过的事情了，她只能站在真相面前保持沉默，不发一语地忍受着全世界给她带来的一切。

    她早就受够了这种沉默，尤其是在这生命快要到达尽头的时候。林雨疏随手拿个什么东西，胡乱地摔打着手能所及的一切东西。不顾喉咙里仍然翻滚着的血腥味道，嘶吼着：

    “你们全都该死.....！全部....！所有人！...咳咳咳！....如果有人应该活着的话，那就是杀死上帝的那个人！”

    那从肺管里呛咳出来的破碎声音，耗尽了林雨疏的最后一丝力气。她像个失去了支撑的稻草人一般，直挺挺地瘫倒在了地面上。

    “嘟嘟！...嘟嘟！...嘟嘟！”

    一个熟悉的声音和浑身如钝刀割肉般的疼痛，将林雨疏弥散在虚空中的意识又渐渐带回到了那具孱弱的躯体中来。她从来没有如此痛恨过，自己那颗还在挣扎着坚强跳动的心脏。

    “嘟嘟！...嘟嘟！...嘟嘟！”

    这如深谷中传来的声音在耳边越发明显，林雨疏立刻意识到，这是主控电脑接收到信息的提示音。她强撑着空乏的身体想要站起身来，却发现无论如何拼命，都找不到着力点。甚至连睁开眼睛都做不到，整个人就像是被包裹在一层粘稠的卵膜中。

    林雨疏绝望地听着那承载着所有希望的提示音渐渐远离，而自己却只能在混沌中做着无用的挣扎。就在她的意识要再度消散之时，肩背传来如碎骨锤猛击般的剧痛把她的灵魂狠狠拽回了身体中。

    她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的侧脸正紧紧地贴在地面上，模糊的视线里尽是伴着血丝的呕吐物。还不等她把呼吸调整顺畅，深入骨髓的疼痛就逼得她本能般地去找止疼药。

    缓过劲儿来之后，林雨疏赶紧就凑到主控电脑前，然而屏幕上仍旧只有那个闪烁的光标。

    她先是一怔，想去调取观测记录，因为刚才的提示音是如此地真切。但当她看到周围凌乱的一切之后，才反应过来，那不过是在药物和疲惫怂恿下一个不怀好意的幻梦。

    林雨疏就这样痴痴地站在电脑前，看着空荡荡的屏幕上永远闪烁的光标。她很清楚自己无论是身体还是灵魂都已堕入了深渊，但内心却如死水一般平静。命运的巨轮在她身上反复碾压，就连梦境里都充满了嘲弄，她却像神明一般无喜无悲。

    看着窗外已经微微发白的天光，又看了看凌乱的操作台，她淡然一笑，从衣帽架上取过了一条围巾。踩着椅子将围巾从吊扇挂钩上绕过，在打上了一个死结。把头钻进死结之后，她浅吸了一口气。

    “去死吧！这个操蛋的世界！”

    随后，干脆利落地蹬开了脚下的椅子。

    地球的引力加速度立刻拖拽着她的身体，将围巾狠狠地勒进了她脖子上的皮肉里。她感觉不到疼痛和窒息，因为她早就习惯了那种感觉。也没有挣扎，只是这样直挺挺地等着灵魂顺着那根勒进皮肉的围巾离开自己的身体，她感觉这个过程无比地舒服。

    就在此时，已经被血管干涸前的嘶嘶声填满的耳朵里，忽然出现了急促的“嘟嘟！...嘟嘟！...嘟嘟！”的提示音。

    林雨疏仅靠残存的意识就能分辨出，这个声音绝不是幻觉。而且她在视线的边缘，清晰地看到了主控电脑的屏幕上飞快刷新的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