焰灵谷南三十里,某三岔路口。
青色狼皮骑乘雪白冰熊缓行而止,身旁静挂一袭火红长袍。
头顶微热日光,三者驻足路北,好整以暇地望向另外两条路上急不可耐的人群。口鼻舒合轻呼,隐约可见雾气。
路左稍显紧窄,围立一众青衣。此众衣着考究,坦然露脸。当先一位首领正是追风刀客,祝光明。
祝光明衣袍裤袜焕然一新,仍难舍乱蓬发丝遮脸。若非被其风刃二连击射住去路,林楚凡险些不敢认他。
那时这群人尚未露头,猝不及防之下,无影剑之鞘被削断寸许,彻底变为空管。
祝光明身后尚有十余人追随,未曾动手,一时难分强弱。
路右相对宽敞许多,俨然车马常跑,大有四通八达之状。选在这边埋伏的人相对少些,看似个顶个不好惹。
林楚凡偷瞄数回,一抹暗红收入眼底,袖口隐约透着黑边儿。一杆招魂幡无风自动,叮铃当啷响个不停,正是柳槐枫。
更有白衣书生手持折扇,强作玉树临风之态。
江济海见楚凡侧目,收拢折扇作短棍之用,单手转来转去,忍不住偷瞄二路之隔的祝光明阵营。
其余尚有五六人物,或斗篷蔽体,或黑巾蒙面,无意显露行迹。不知待会儿动起手来,可有成名绝技奉上?
林楚凡压抑好奇心,又忍不住念叨起泥童子来。除了那孩子,当日参与围追堵截之众,不仅全然到齐,还平添不少新人,真是喜闻乐见。
江济海收停短棍言道,“祝光明!我等有言在先。你取丹药,此人头该归我们。如今你却带人埋伏至此,莫非想反悔?”
刺啦!
书生折扇猛甩,细碎摇摆间愣是扇出不小的风来,吹得青丝乱舞,发带胡飘。毫不担心再生争抢。
祝光明不甘示弱,“你少在此挑拨!何时有言在先?我早已警告过你,那丹药必然有假。偏有人执迷不悟,非要做过一场才愿认清。此事我与阴姬早有共识,你为何旧事重提?”
刀客身后众人以他马首是瞻,听闻此言士气大振,纷纷出言辱骂书生。
祝光明双手虚托,各有一抹青刃绕指而出,形如两颗獠牙,随时准备择人而噬。
叮铃……
阴姬斗篷鼓荡,拴起招魂幡越众而出,“啧!什么共识?先前伙同苏家丫头趁机偷袭老身的,不是你么?那丹药分明是你始终求取之物。如今收入囊中,再论真假还有何意义?”
柳槐枫挑明猎场旧事,不知说给谁听。
祝光明一伙不为所动,仍揪着书生叫骂。
林楚凡倾听半晌,尽是下作之言,全无心意,不由心生厌烦,从怀中取出不知名的果子咔咔啃食。
惹来天心侧目,细眉皱起。怕不是饿死鬼托生的?都什么时候了,还顾着吃?
林楚凡若有所觉,扭头望去,挺翘长眉簇在额心一处,别有一番风情。
忽然心头一跳,暗呼愧对罗绮!
追风刀长袖一摆,“柳前辈承不认,祝某别无他法。当初说好的,你我双方各取一路埋伏。他二人若投身河畔码头则归我;反之,若入云州则归你。不如当场问清,免伤和气。”
霎时间,几十道目光投向林楚凡一众。
林楚凡唇齿稍滞,几口将果子吞下,“问我?我只是个看戏的无辜路人,想回炽焰城而已。这两条路,我都不想走。”
忽然想起忘了吐籽,气得猛拍大腿,“对了,你们仨既已露脸扬名,不知泥童子何在?他最爱看戏来着。”
“大言不惭!你素与笔墨山有夙怨,神谕教更有暗害宛天华之嫌,想经由此地北上返回,痴心妄想!”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江济海被骂太久,忍不住跳脚咆哮。
林楚凡心念果核,随意扫了一眼。
江济海一脸快意,却眼含憎恶,让人很难分清他是否算笔墨山弟子。
天心忽闻刺耳之言,薄纱轻扬,“我神谕教之事,凭你也配置喙!”
抬手一道焰火浮出,凝为箭矢,直射江济海。
楚凡观之,难掩羡艳。同为冰箭之术,有些人学为冰砖,有些人学成箭矢。
战事一触即发!
祝光明乐见二虎相争,无意落井下石,喝止身后叫骂之人,静观其变。
林楚凡见天心引战,自知无法独善其身,勉强凝结数根冰箭,随手射出。
阴姬横持招魂幡,手腕扭转,将冰箭尽数格挡。奈何那道火矢竟先发而后至,此时遮挡已然不及。
身侧黑色掌印浮空而出,硬接炽焰箭矢,两相湮灭于滋啦声中,尘烟不复,仿佛从未出现。
江济海一招得手,并未追击,皱眉紧盯火红长袍。
天心怎会善罢甘休?十指浮动,结印欲出。
竟被林楚凡扯手拦下,“且慢动手。他们上次只有四五人,竟敢趁夜色围攻我们仨。如今光天化日,他们人多势众,反而喋喋不休地讲道理。恐怕有诈!”
林楚凡本想交头接耳一番,抬臂半途恍然,此非罗绮,无法贴面传话。难免声音稍大,该听到的,不该听到的,全听到了。熊宝借机伏低,熊耳耸动,难掩无良狞笑。一口獠牙闪寒光,映着冬日午阳,分外阴森。
天心用力甩脱某人胖手,广袖猎猎作响。尚未发作怒气,忽闻雷声鼓荡,轰鸣作响,由远及近,愈发震耳。
众人为之侧目。
但见西山口转出排排骑兵,鲜衣怒马,疾驰而来。
冰熊早闻动静,苦于敌友难辨,且外人众多,不好刻字提醒。
数息时间,骑兵入场将三伙人团团围住。众人无不惊异,难掩心虚。
林楚凡心思数转,暗觉不妙,偷偷拉扯天心长袖,意在突围。曾被守军与御灵司出卖行踪多次,委实无法相信他们。
一骑提枪虚晃,越众而出,“奉命搜寻林楚凡下落,无关之人趁早离去,免受铁蹄践踏之苦!”
话音刚过,散乱马蹄声中,响箭呼啸而起,冲上高空噼啪炸裂,绿色迷雾经久不散。
暗骂今日无风。
林楚凡裹紧狼皮,仰望雾团,仿若回到某年冬天,某条船上。
无声叹息后,沉声喝问,“举枪的,你这身披挂与他们无甚区别,怎就敢挑头放话?”
那骑兵扭过头脸,看清出言调笑之人即是此行目标,不由眉头一皱,腿夹马腹欲前。
其后马群里陡然一声干咳,令其勒紧缰绳,闭口不语。
姓江的见楚凡言语占了上风,排众而出,缓缓捻开扇面轻晃,“奉命?谁人之命?我们可是帮……”
话未说完,被招魂幡拨弄一下,呼吸不由一滞,愤然退后。
叮铃当啷……
阴姬缓步行至人前,转身正对那声咳嗽,“雷引,你也是成名多年的好手。怎么,入了御灵司,反而藏头露尾起来?”
林楚凡闻言心中稍沉,想不到他竟然在此。此人掩藏行迹,绝非善事,加之此前种种,落井下石之计呼之欲出。
熊宝听闻雷引之名,数道山月斩循声甩出,一顿人仰马翻,终于露出皂袍纶巾雷某人。
雷司御抱拳行礼,目光横扫包围圈,“国主有令,御灵司与守军配合,竭力搜寻林楚凡之下落。如今既已寻到,速速随我回城。还请诸位朋友给雷某几分薄面,在此谢过!”
天心得楚凡示意,松开指诀,收敛灵力,稍退半步,落于林楚凡之后。
雷引见状,眉梢略挑,迅速恢复原样。
林楚凡深觉其中有鬼。大半个月的逃亡里,多次路遇军士或捕快,从未有过哪怕一个提起护他回城之语。
如此行径,惹人深思。
林楚凡劝退天心,环视数百骑兵,一时难以决断。
不料祝光明有异,“雷司御,想当初,话可不是这般说法。”
阴姬闻言,收敛招魂幡缩回人群。江济海连忙凑近,不知嘀咕些什么。
雷引见祝光明在场,脸色不由一沉,凝视对方光鲜衣着半晌,“可是追风刀客当面?老夫月前接到国主之令时,即是如此说法。还请祝兄,慎言!”
祝光明煞有介事问道,“哦?那日与我提及,林楚凡随身携带灵月级丹药的,又是谁人?看来,是我记忆出了错漏。”
林楚凡只觉心下通明,理清不少疑惑。
若祝光明所言非虚,雷引与袭击青禾的蒙面人难脱关系。
事到如今,却已无关紧要,只是不好轻易随他回城。
万一路遇‘灾祸’,某人左手御灵司,右手戍关营,还不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林楚凡扯了扯狼皮大氅,轻拍熊宝上前几步,“刀客且慢!我感觉,这位雷大师定是你们某位同行冒充的。
想我林楚凡小命一条,落得如今境地,已是笼中之鸟,死不足惜。却不忍眼睁睁地看你们整月辛劳付诸东流,遑论被人巧取豪夺!
还有,众位守军兄弟,这雷大人恐怕有假!你们听他乱命,难免引火烧身,性命不保。不如听我一句劝,早些离去,还有一线生机。”
林楚凡胡言乱语,显然无人相信。皆知骑兵势众,谁也不愿做出头之鸟。
见无人应答,林某人变本加厉,“你们给点儿热烈反应好么?你们口口声声说杀我,假雷引一心截胡,抢你们桃子吃。不如你们两路联手,先将这不要脸的收拾了,再来杀我。我林楚凡画地为牢,保证不逃!只看他怎么死。”
左边祝光明一众忍不住交头接耳;右边显有意动,以江济海为首数人将注意力转到雷引身上。
马上的士兵也有些摸不到头脑。他们这队人是后来追加的。领到的命令分明是寻找林楚凡下落,并护送回城。
怎么受保护对象带头攻击保镖队长?
雷引面色沉着,重整纶巾,扭头斜睨林楚凡一眼,神情很是耐人寻味。
传令道,“骑兵队,列阵!保护林楚凡,消灭不法之徒!”
林楚凡被看得脑后发凉,顿觉前言有理。
而那些所谓的不法之徒纷纷亮出兵器,自发团成两小圈儿,锋刃对外,准备迎接骑兵铁蹄。
距离如此短,骑兵失了助跑冲锋的余地,杀伤有限。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林楚凡自有倚仗灵力以少胜多的经历,将一切看在眼里,心中难免存疑,雷引成名多年,怎会连此事都不懂?如此做派,分明想借刀杀人。
心知如此,仍喜忧参半,难以抉择。不知该救骑兵,还是将错就错任凭双方拼个两败俱伤。
狼皮传来拉扯之力,林楚凡转身回望天心。后者眯起红色眼线,示意他留意身后。
身后怎么了?不就是骑兵围场?
林楚凡轻扯身下熊皮。熊宝会意,踱步伸腰。某人借机摇头摆尾,目光扫过左右后三方。
正前方骑兵围剿,皆是长枪在手,舞动生风。
身后这些虽骑在马上,却用短刀。
长枪挂在马鞍一侧,个个手按刀柄,一副随时跳马冲杀的架势,分明是步兵刀式起手。
其人个个神完气足,呼吸悠长,眼盯人熊三者目不转睛,恐怕身怀灵力。
难怪御灵司只一个雷引露面,原来手下扮成骑兵混在队列里。
对付修炼有成的江湖人,只用普通军士,手下缩在人后,难道谨防我等逃脱?
怎么看都像渔翁得利之算。不能让他得逞!
林楚凡心有定计,高声呼喝,“诸位且慢动手!大家都是混江湖的,不过一个人头而已,何必如此伤和气。马上的兄弟也稍安勿躁,此时此地,并非人多即可取胜。你们面对的,皆是比我更加凶残的修灵之人。”
少年骑熊吵嚷,唬得众人一愣。
一个人头,还而已?好像杀得不是他一样,为何如此坦然?
骑兵队初战不利,心生动摇。又听闻江湖、修灵等语,有经验的老兵开始打退堂鼓。初生牛犊见队友怯战,只得按兵不动,缓缓后退,空出缓冲余地。
林楚凡再接再厉,“既是修灵者之纷争,便应尽量避免波及常人。我提议,御灵司与众位侠士当场竞技,以本人为彩头,胜者可决归属!”
“不行!”
林楚凡自鸣得意,尚未提及重点,忽被身后娇喝打断,回以莫名其妙的眼神。
后者视而不见,挺起弯翘眉眼,看得林某人心中发毛。
林楚凡硬着头皮反驳,“你有何资格反对?你是御灵司的,还是来杀我取头的?都不是,那就不要越俎代庖嘛。先听听雷大人,与诸位豪杰,是何看法?”
雷引冷眼旁观,适时插话,“林公子何必如此?当日栖秀河上,老夫与你曾有数面之缘。多日不见,想不到你竟乖张至此。真该替林凯老弟好生管教一番,此事雷某责无旁贷,还请诸位行个方便。”
天心本欲发火,竟被雷引横插一手。
近日没少受御灵司叨扰,心中自然不信雷引好心救人。况且,埋伏在后的御灵司伪骑兵还是她率先识破的。
心知不可任由御灵司兴风作浪,红袖一甩,有意向雷引讨教。
林楚凡连忙扯其袖袍,抢白道,“雷大师所言不无道理。我个人不反对这做法,只是不知,刀客与阴姬可有高见?
还有你,对!说的就是你。若非你拖后腿,我早已经由焰灵书斋安全回城。”
后半段当然是说给天心听的。林楚凡不忘挤眉弄眼一番,不知她看懂几分。
雷引面色阴郁,听闻少年前段言辞不由露出淡然冷笑。反复扫视两个江湖团伙,暗自盘算如何行事才能顺理成章。
江济海忍不住挖苦道,“御灵司?可笑至极!不过是糊弄那些身无灵气的普通人罢了。你还真指望他单枪匹马从我等手中将你抢走不成?”
本以为此言会得到相同处境的追风刀认可。不曾想对方冷笑以对,并未声援。
阴姬横挑招魂幡,趁书生大放厥词之前拦住,“不知雷大师有何见教?我等追寻此人已有月余。如今稍有眉目,御灵司竟想捷足先登。天下间,可有这等好事?”
嘶哑嗓音,搭配叮当铃声,更显阴郁。
若非头顶半冷不热的日光依旧,林楚凡险些以为重入了黑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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