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午的太阳,渐渐偏西。
林府西院的屋子,难免愈发晦暗。
然而,一众仆从都被各种姿势放翻在地,楚氏只好亲力亲为,掌起一处处烛火,勉强映得明亮些。
无梦从惊愕之中慢慢回神,端起杯子,咕咚咕咚连饮数口,这才平复了情绪。
无梦尽量语出平和,“师姐莫不是说笑逗我?此言若是被两个孩子听了,指不定闹出什么乱子来。”
楚氏闻言莞尔,继续点亮了各处烛火,而后转身回到内室。
许久之后,她换了一身黑色长裙出来。
烛光掩映之下,黑色丝线闪着密集的银光。领口、袖口、前襟、收腰以及裙摆各处,都用金线绣着些禽鸟的纹理,彼此交相辉映。衬得楚若水久病不愈的面容,更添几分白皙光彩。
她竟连面纱都取下了!
无梦不解其意,惊叹之余,仍旧劝道,“我虽入炎国不久,却也知道,有些服饰绣纹,并非普通人可以使用的。师姐莫要自误,平添这许多麻烦。”
楚氏闻声一笑,摇头道,“遥想当年,我带着你玩的时候,你才那么一点儿大,都没个板凳高。这等试探之言,不必用在我身上。楚凡之事,我只说一次,你听到与否,自己取舍吧。这身宫裙,并不美观,如是昔年穿它,内里还要衬上一袭银白闪光的中衣,外面配上一袭大红色的披肩,或是披风,都是极好的。”
楚氏伸出手指,周身抚摸着金线绣纹,缓慢而专注。她每换一处,都要淡淡叙说几句。
无梦渐渐皱眉,她预感到不妙的事情,慢慢降临。却见师姐反手将头上的钗簪发饰一一拆解,逐个平铺到桌边。
楚氏甩开秀发,散落如瀑布一般。
她回眸笑问,“这样如何?可是有几分,像我当年初见你之时了?”
楚氏说着,双手收拢两鬓的发丝,缠绕在手指上,绕几个圈儿。她还将淡然无色的嘴唇,微微嘟起,对着无梦眨着眼睛。只是妇人两腮略微清瘦,没了少女的充盈饱满。
无梦迟疑着劝说道,“师姐,往事已矣!莫要耿耿于怀,以免自苦。小妹今日前来,想求教楚凡之事。”
楚氏落寞叹息,“唉……终究是岁月不饶人啊!才短短十余年,便已不复往昔风采。这金丝禽鸟纹,我穿得,你,也穿得!”
叮铃一声!
无梦提剑而起,却不慎撞到了桌上的瓷器茶具。
她素手握住剑柄,皱眉盯着楚若水,拔剑也不是,不作为更不妥。一时有些僵住。
楚氏见她如此,反而咯咯一笑,当场将那玄色金纹长裙褪下。她挥手将衣裙抛到无梦身边,露出内里一件同款裙衫,只是纯黑,并无修饰。
无梦下意识接过宫裙,便松了剑柄,叹息一声,将裙装折叠收好。
楚氏嗔怪道,“那么紧张做什么?你们的事儿,尹风与我说过许多。那时你还小,还不大懂事儿的时候吧。如今想来,当日他便存了托孤之念。想必我的事情,这些年,你或多或少,也都听了些许。你我姐妹,都有相似的经历和境遇。难道不能坦诚相对么?”
无梦惊疑不定,思虑半晌,终是落座回桌,将叠好的衣裙送还。她还亲手斟茶两杯,恭敬递了过去。
楚氏美滋滋地接过,一口闷了,笑的很是开怀。
无梦皱眉,赌气问道,“我今日来此,是想询问楚凡之事。师姐何故左右言他?”
楚氏似乎有意捉弄,笑道,“傻孩子,茶都给我敬了,却来发这种蠢问题!如今形势紧张,已容不得我们优柔寡断!难道,你想将来变得如我这般,笼中鸟、釜底鱼一样,被困在不知谁家的府邸么?连个相知相守的人都没有!”
无梦顿时翻脸,“什么敬茶!我不过是尊你年长,帮你倒杯水罢了。我本也没有相知相守的人,在哪还不都一样。”
楚氏抿嘴偷笑,安慰道,“姑且随了你的心意吧,这不重要。和亲之事,已然推拖不得。你若不想卷入两地权柄之争,便借此机会,推到楚凡身上。大可将此事,向洛长风直言,刚好这也是蛮族所愿。如此方可躲开这些王子之间,勾连错节的桎梏。再过数年,楚凡大些,事情另有转机,也未可知。”
无梦忧心问道,“可是,如此一来,他们会将矛头,直指楚凡。他如今修为阻滞,恐怕难以抵挡。”
楚若水好整以暇,“哼!你不认下,楚凡便能无恙么?那罗绮出城寻了月余,杳无音信,却又缘何?”
无梦更加费解,“师姐!你既然早知如此,为何不提醒他保护自己。如今落得这般田地,能否安然归来,尚未可知。你心中便一点儿也不惭愧么?”
楚氏面色微冷,“说得什么胡话!我从何处早知?若非你今日将密函相送,我还想不通这此间的关窍呢。自暗影楼接连失手,林凯已不复以往那般被信任,只是还有些用处,没被料理罢了。我在这林府,也只能搜刮一些只言片语,推测个大概。”
“既是如此,我该向国主请命,出城接应他才对。别院众人,暂时只能托付给师姐了。”无梦长身而起,抱着短剑行礼,便要退走。楚氏弹射两颗坚果,打落了墨色剑鞘。
墨剑跌落桌面,磕碰之间,再坠落凳上,弹跳而起复又落地。
当啷一声。
砸在无梦脚边。后者玉足微翘,将剑弹起,随手握住。
无梦皱着小眼睛,看着她高深莫测的师姐。
楚氏出言点拨,“你是入城为质的,天大的理由,也出不去。楚凡那边,全看他的造化。若是真的回不来,岂不是正合你意,做个和亲的寡妇!”
无梦正色问道,“师姐,在小妹心中,你并非天性薄凉之人。为何论及楚凡生死,竟像谈及一个陌生人一般。若是如此无关紧要,这数年来,你与师尊,又何故将我捆绑到他身侧,护佑至今。”
楚若水闻言,怅然叹道,“非我薄凉,楚凡若是有幸不死,待活到我这年纪,也会如此的。”
可是问心的缘故么?面纱之下,无梦樱唇开合,终究没有问出口。
却听楚氏喋喋不休,“扯得远了。楚凡之事暂且不论,今日将这宫裙送你,便是警醒。莫要以为,远赴他乡,便无人知晓那些隐秘。今日我能提及,难免他日有人借此,威逼利诱于你。想必,我当年破门出户的事儿,雪域之中早已无人不知。这十余年来,我每日修炼不辍,无时无刻不在提醒自己,勿重蹈覆辙!”
无梦深得疲累,便收剑坐下,静听师姐下文。
大概楚氏是多年避世,埋藏了许多念想。一朝爆发,便有些杂乱无序,无梦至今都没听懂,师姐究竟要干什么。
楚若水坦言,“观今日之你,便如昨日之我。若是妥协,只会换来步步紧逼,直到退无可退之时,再想反抗,已然不及。无梦,听师姐一句劝,反出雪域吧。否则,你的下场,不会比尹风好到哪里去。在他们眼里,我等只是杀人工具,或者加工修饰一番,变作另外的物件,为其所用。即便你愿意委屈求全,难免落得我这样的下场。又有何意义?”
无论如何,无梦都想不到,自己一直崇拜有加的师姐,会劝说自己背叛师门。
这中间是否有什么误会?难道,她当年离开,放弃一身荣辱,散灵谪凡,并不是为了心中所爱?这还是自己认识的师姐么?
无梦惊诧之下,茶杯跌落,捉之不及,连带半盏温水,一同摔落到地毯之上。
破碎声很清脆,却久久无人收拾。满院的人都被放倒了。
城南,那条隐匿的巷道之内。
前二后三,走着五个人。当先一对儿蓝绿璧人,公子绿衣青翠,手里捏着一打金票,反复点查多次,口中啧啧有声。
旁边的女子,身量不高,扯着蔚蓝披风,轻轻捅了捅那小公子。“你还公主呢!丢不丢人?几张金票,至于如此喜形于色么?”
青禾赞叹起来,“几张?我的夕,这是几十张好么!而且都是大额金票。我长这么大,也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多的金票。再让我开心一会儿嘛……”
楚夕摇头,“少来哄我!国库之中,号称存金百万计,岂是这区区几张金票所能比拟的。”
青禾一听,也觉得兴趣索然,“那倒也是!不过,库房之中所存,多为大块整金。只是用来计量存储,根本不是咱们平日花费的金币。说是百万计,其实看着和砖头,也没什么区别。哪有这金票来的舒爽?”
二人旁若无人,大谈手握几十万金票面额。来往行人纷纷侧目,不怀好意者,大有人在。
路人目光飘过,皆被二人身后,一瘦削男子,以更加锐利的目光顶射而回。
男子散发出淡淡的杀意,若有若无,震慑宵小。若是细心观察,这五人所过之处,仅有那两位少女的交谈之声。周遭之音,皆被那男子所慑,不敢聒噪。
察觉淡淡的杀气,楚夕回身,敛衽一礼。“说起来,今日这事,还要多谢这位白大叔了。”
那汉子面白无须,披头散发,一条发箍遮了额头。他两鬓自然下垂的发丝,遮挡两颊,显得他脸更窄些。再加一个尖锐的下颚,实在是有些巧夺天工。
他看了下少女,又扫了一眼旁边的绿衣公子。
男子邦邦地还了一礼道。“这位小姐言重了。今日之事,白某不过恰逢其会。我辈侠义之士,自当锄强扶弱,维护正义。再者,那王姓公子,虽然输了不少钱财,却也不是没眼色的,必然不会放任二位小姐受人欺负。说来,白某只是起到些锦上添花的作用罢了。”
倒是谦虚!
楚夕盯着他细细看来,嘴角抿着诡异的弧度。
白大叔被她看得更显尴尬,忍不住将求助的目光,向左右投放。
林飞不知从哪弄来一截,号称鹿皮的抹布,使劲儿擦拭着破冰棍;苍荷也从荷包之中,取出一只小巧的刀笔,对着一截木片使劲儿刻画。
这两位倒是闲情雅致,也不怕走着走着,扭到脚。
青禾却道,“楚夕说的对!本宫……公子也稀罕够了,见者有份!”
她抽出表面一截金票,每人散了两页。林飞将目光移到楚夕,见小姐淡笑颔首,才接了金票,道谢一声,随意放入袖口。
苍荷自然没什么说的,反正她接了去,最终也会归入公主囊中。
倒是那白大叔,不尴不尬得搓搓手,苦着脸将金票收下。“既然收了钱财,此事白某定要负责到底。二位小姐还有哪些去处,不妨趁着天色尚早,一道去了。白某也好略尽绵力,护送一程。”
青禾深觉此言入耳,“对哦!楚夕,咱们不回别院报喜。转到这条暗巷之中作甚?这里是不是之前来过,这半截看着愈发眼熟些。”
若是熊宝在此,定要还嘴一句,还作甚,你怎么不做腰子呢?想到此处,楚夕噗呲一声笑了。
弄得青禾莫名其妙,挠着束发,很是不悦。
楚夕解释道,“原本是要将收受的贿金,挥霍一空的。如今不减反增,若是不消耗些个,回到别院,如何对师叔交代呢?”
青禾颇为不解,“就为这事儿?不是吧你!入了赌坊一次,这些钱便有了来源。咱们就说是随便玩玩,赢到得呗。郡主姐姐不会刨根问底的!”
楚夕调笑道,“不愧是你!如此粗劣的洗钱手法,还当街大言不惭地公开探讨。”
青禾羞恼,“好啊!你敢取笑我!看我买了糖葫芦,不给你吃!苍荷,帮我把那一捆糖葫芦买来!”
苍荷摇头,过去花费十余个金币,将那人插糖葫芦的草靶子一并买了下来。
林飞见状,忙用破冰棍挑了,扛在自己肩上。转身送到两位姑娘身前,予取予求。
青禾公主心下高兴,也不计较,一人分了两串,边走边吃。“楚夕,你还没告诉我,和那管事密谋了些什么。怎么他那么轻易,就放咱们走了?”
楚夕也喜欢这类零食,“哦,好酸啊!没说什么,我用七十万债务,和他们换了一个消息。他绝对不亏,自然放咱们离去咯。不然留下咱们继续下注,他要把祖宗几代一块赔了。”
青禾掰着手指算道,“哪来的七十万赌债,分明三十万多些啊?”
楚夕点头道,“赌场的三十万,一笔勾销。王鸣言那些,我也不打算讨要,转给赌坊。留给他们自己玩去吧。”
“那可是真金白银啊。你竟舍得?”青禾有些肉痛,大呼可惜。
林楚夕酸得眼睛微微眯起,“反正是白得的。谁叫那傻子送上门来,输不听劝,一门心思翻本的。我怕他没钱还账,搞出什么以身相许来。索性转给赌坊,免得扰我清静。”
众人有说有笑向前走着。
只有苍荷,听闻楚夕之言,深深看了她背影一眼。
若是参照她以往,未卜先知的神妙,此话恐非戏言。那王公子倒是不走运,遇到这位姑娘,再好的算盘,也难打响。
众人一路走,一路看,这条灰暗破败的巷道,没一会儿便到了尽头。
正是无悔当门前。
一见这门脸儿,青禾公主的好心情,一下就没有了。
她狠狠将半只糖葫芦摔到地上,气鼓鼓地就要闯门。
楚夕眼疾手快,一把抱了回来,拉扯着远离当铺,来到街对面的石碑处坐下。
林楚夕好生安抚一番,“你且慢些耍弄公主脾气吧。朱掌柜也不是什么坏人。当天我就在场,他只是收人钱财,帮人办事而已。只是略微钻了些空子,无可厚非。赚钱嘛,可以理解。”
青禾大怒,“胡扯!他帮那些人,烧罗绮的冥蝶,就是在助手别人抓你!他分明就是个坏人!亏得我之前,还从他这订内甲,买冥蝶卵,真是可惜了那些金币!”
忽然一声突兀的惊叫,“哇!你们真是好人,竟然将糖葫芦送上门啦!”
灰色影子一闪,林飞肩头一轻,插满糖葫芦的草靶子,已然易主。只留着那根破冰棍,孤独的斜在肩上。
石碑之后,不知何时钻出一个小男孩,看着和荆沐雨差不多大小。
他穿着一身粗布麻衣,扎着两个总角。此时正左右开弓,向嘴里猛撸山楂与提子。看得青禾与楚夕,呆愣当场,嘴里挂着糖衣的果子,忽然就不甜不香了。
青禾叉腰怒斥,“你是谁家的孩子,竟敢抢本宫……公子的糖葫芦!”
“一六四忽加坏机……”
林楚夕听了想笑,安慰道,“算了青禾,让他吃吧。小弟弟,你慢着点儿。那还有许多,我们不和你抢的。”
惊愕过后,看到如此率性的吃法,倒是令楚夕开怀。赌坊带出的阴霾一扫而空。
林楚夕挽着青禾坐下,静静看那孩子,一串串将糖葫芦吃下。
他的小嘴塞得鼓鼓囊囊,却咀嚼飞快,还不耽误撸新果子,实在是娴熟。
白梅跟随在林飞之后,暗暗皱眉。
真是大意了!这条黑市巷道,果然卧虎藏龙。随意冒出一个孩童,竟然也是如此高手。幸好对方没有恶意,否则自己这趟差事,算是彻底砸了。
直到地上横七竖八,散了二三十只竹签,那孩子才停了下来。
他将草靶还了林飞,临末还取了一只,捏在手里,伸出小舌头,呲溜呲溜的舔个不停。
这下青禾也顾不得生气,咯咯笑着,和楚夕研讨,要不要将楚凡,也改成这个发型。
那孩子一边舔着糖衣,一边用手轻拍肚皮说道,“你们两个女娃娃,倒是心肠不坏。趁我心情尚好,可有什么为难之事?我从不白吃别人糖葫芦的。”
看来刚才一番胡吃海塞,饱则饱矣,他也不是十分适应。
他甚至还接连打嗝,弄得青禾皱眉不已。周边都是他喷出的酸味,已然分不清是山楂的味道,还是他反胃造成。
很难觉得不恶心吧。而且这言辞,忽然变得老气横秋起来,不太适应。
林楚夕正色道,“我们姐妹此次前来,是想买断黑市一单悬红。本意是想叨扰朱赫掌柜,既然你如此大包大揽,不知可能助我等一臂之力呢?”
读心术下一片空白,这孩子心中,竟然如同婴孩一般。或是神思不属,心不在焉,亦或是他身具特异的能力,可以抵制窥探。不论是哪一种,都是楚夕不想看到的。
好在还有一个,见多识广的跟屁虫,白梅。
楚夕通过窥探白梅,大概也有了些基本认知。
白大叔自以为演技不错,却不料遇到天赋异禀的林楚夕,刚一露面,便暴露底细。
只是顾念青禾与国主的身份,楚夕佯装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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