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真楼,宴会。
青禾虽然被楚夕劝退,却也没了与子曦攀谈的兴致。她气恼地拽下一只银白色的头冠,使劲儿砸在了桌上。
此举惹得三王子侧目,却也并未说什么。其余众人全当没看到,没听见。
都看到青禾公主面色不佳,这时候就该离她远些。这已经成为炽焰城的共识。
楚夕微微皱眉。她也没想到,闲来无事,陪青禾赴宴,会遇到这种事情。她拾起那头冠,收入自己袖口,默默环视周遭的宾客。
人可真是不少!
最惹眼的,当然还是梅府的几位公子、小姐。毕竟与三王子有一层表亲的关系,捧个场倒也无妨。
只是这座次,也太散乱些。
梅映雪很有大家风范,穿着月色长裙,绣满了一枝枝红梅。随她落座一处的,则是素颜的梁红叶。
这位不仅粉黛不施,就连衣裙都有些偏向侍女风格。若是常人见了,都会以为是梅姑娘的侍女。
梅墨霜相对低调许多,陪着书生扮相的陈公子,躲在普通席位首座。她不时抬头,顺着陈公子的指引,看看这儿,瞧瞧那儿,倒也怡然自得。
梅府的小公子,楚夕自然不认得,但是架不住读心术作祟。她挨个试试,总能找到。这不,正在一堆书斋学生中,谈笑风生。
最出人意料的,要属梅寒石。
此时石头脸陪着梁文亮,还有那个被楚凡坑了不少钱财的邢乐,躲在普通席最末尾处,嘀嘀咕咕,不知说些什么。
实在是太远,又有一个神谕教的家伙在侧,楚夕倒也不敢造次,便不偷听了吧。
梅寒石调笑道,“晓月啊,你这胆子,是怎么长的?见了这等场面,不趁早逃命,反而往前凑。你是真的不怕死啊?”
经过一段时间的休整,邢乐的面色倒是比以往好上许多。他眉宇间少了些轻浮,多了几分沉凝。
见梅寒石将话头挑到这里,邢乐也放下酒杯,微微苦笑道,“又有谁不怕死呢?继春她虽然伤势恢复大半,可那脸上的伤…唉,都怪我,过于小看天下英雄。想不到区区几处划伤,竟然如此难缠!”
梅梁二人,并不接话。互相对比此次宴会的菜肴,一个说青笋与鲈鱼更配,一个说乌鸡搭莲藕更佳。
邢乐也不气恼,反而自己将话吐露完整,“二位兄长,也不是外人,小弟也就直说。城内的医者,都已经请过,奈何徒劳。只有个别年纪颇大的,直言此乃灵气之伤,恐怕只有王宫之内的御医,才可尝试。不知二位兄长,可有这方面的门路,小弟必有重谢!”
梁文亮拿着汤匙品粥,却悄悄用手肘,轻轻撞了梅寒石一下。
后者会意,方正的脸上,扯出一抹笑容来,“宫里的门路,我们哪里有呢?恐怕也只有王子和公主,才有这个权利。一会儿宴席结束,倒是可以给你引荐一二,结果如何,可要全凭你的运气咯。”
邢乐眼光一亮,拜谢道,“若能有幸得见青禾公主当面,小弟感激不尽!”
石头脸倒是另有对策,问道,“其实啊,也并非御医不可。你流连日久,难道没有听到别的消息?”
说起这个,邢乐倒是有些尴尬。他只顾着造谣生事,哪里有什么别的消息可以听。
梅寒石见他不知,叹道,“天香罗绮!素闻天香阁熟知天下药理,那罗绮又是出类拔萃的弟子,肯定医术不凡。城中早有此议。”
邢公子吃了一惊,结结巴巴,“啊?罗,罗绮?”
这个名字,他倒是听过。
只不过,是从林楚凡相关消息之中,提到的。好像是红袖馆花魁,不知何故,从良跟了林楚凡。倒是有提过她是个高手,竟然还懂医术?
可是,继春的伤势,有一半的原因,都是那林楚凡搞得诡计!自己虽然花钱买了条性命,却又散布了不少谣言出去,恐怕已经是彻底得罪了。早知如此……唉!
梅寒石安慰道,“你也不用叹气。看到首席中间位置了么?那两个人,任意其一,应该都有能力,帮你的知己疗伤复容。”
邢乐头也不抬,便知晓梅寒石说得是谁。他心里觉得,这家伙定然是在说风凉话。
三王子有门路,能请动御医,无可厚非。子曦么,虽然不了解,但亲眼见过他与林楚凡起冲突。本着合纵连横的思路,也该交好一番的。
不过,如今却尴尬。
一方面,他自己没有修为,没资格与人攀扯交情。再者,这两位如此高调现世,福祸难料,还是静观其变吧。
一路喝粥,三缄其口的梁文亮,眯着一双黏黏的眼睛,偷偷看了邢乐的神情,眉梢微微一挑。
想不到经历之前的事情,他倒是沉稳许多。眼光也不算差,至少没有盲目攀附投效。
山脚野寨,客栈后院。
一群粗衣大汉,将楚凡的客房,围得水泄不通。
那老板正殷勤介绍,在他嘴里,就没有一个坏人。个个都是勇猛善战,身体康健,完全不提之前伤重的事儿。
林楚凡看着一阵头大,将求助的目光,投放到三人身上。
蜃月二人根本不理会,这本也不是他们的事儿。黑斗篷的熊宝,入了客房便倒在了床上,只是头朝外的姿势,略微有些怪异。
它也是有心看热闹,却没法给什么意见。
林楚凡不耐,“行了,老板,先别介绍。这些都是身强体健,勇猛非凡,我都知晓。”
那老板急忙推销,“那您是看上哪几个了?放心,多选的话,有优惠!”
连您都用上了?可真是够了!
楚凡来回扫视一圈,看着这群人,至少也有三四十岁。
一个个面容冷峻肃穆,一副训练有素的样子。当炮灰倒是足够,只是这种人,没办法管吧?哪有时间每天教规矩,又监督什么乱七八糟的事儿?
林楚凡苦着脸道,“你这人都挺好,就是,有点儿太好了。”
那老板的笑容,有些僵硬。太好了?这小子是看出什么门道,所以在这嘲讽我呢?
他定神细看,发现那孩子没什么异样,这才稍微放些心。装作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
林楚凡称赞道,“这些人都,太厉害啦!”
老板不由反问道,“公子此言,倒是让在下费解,太厉害了,难道也是错么?”
林楚凡摇头解释,“倒是没错。可是,我就打不过他们啦!”
这还真是个孩子!
那老板用眼睛扫了一眼轮椅,和那双他没见动过的腿。你都这副模样了,等你能打过,那人还中用么?
他转而一想,难道这孩子有些什么怪癖?也说不准,看他带的几个手下,没有一个正常人。
桑蜃若是知晓他心中所想,说不定会当场撕了他,抢走所有的奴隶。
那老板眼珠转了转,还真让他想到一个主意,“哦!公子原来是有特殊需求啊!此事不难,但需要公子移步,呃,是移驾。”
林楚凡对吴桐略微交代几句。他自己抱着坛子,罗绮推着他,二人跟着那老板,一路向角落偏僻的院落走去。
其实留下熊宝一个就可以,只有它需要消食。可是楚凡担忧它不会说话,再被人当成什么兽奴、人奴给抓了去,才留下吴桐照应。
推开破旧不堪的院门,内里全是些荒草。就连中间的小路,都有不少绿色。
这是有多久没人走了?难道进出的人,不嫌麻烦?还不如铲出一条路来。
林楚凡怀着好奇心,一路进入屋内。却发现里面是一片牢笼,关着一个个蓬头垢面的人,甚至气味都有些难闻。
那老板介绍道,“公子请看,此处这些,虽然卖相不佳,但很符合您的需求。绝对都是打不过您……”
话还没说完,就被打脸。
不少笼内,都传出嘶吼声,还有锁链的哗啦声。离得近些,甚至能看到他们狰狞的面孔,通红的眼睛,枯瘦的手臂和腿脚。
都这样了,还不忘发狠,楚凡也有些钦佩他们。
不顾那老板尴尬,林楚凡自顾扫视这片阴暗的牢房。他借灵气之便,虽然烛火昏暗,却也看到不少东西。
约么四十几个铁笼,大多数都放着人,个别还关着些狼,老虎之类。都是单人单间,人人身上四条锁链,倒是比黑牢少了一个项圈。
林楚凡摇头,“这些精神亢奋的,还是留给老板慢慢照顾吧。最里边那三个,看上去没什么精神,我就选这三个吧。”
原本被折了脸面,这老板心里发狠,想着以后如何料理这群家伙。却不料柳暗花明。
这公子哥,竟然喜欢半死不活的。这三个玩意儿出手,总算不亏,也不枉自己鼓动这番唇舌。
啪啪,两声击掌。
从门外进入两个青衣小厮,正是之前提竹篮的两个。小厮熟练地拿着两串钥匙,到牢房深处,开锁放出三个瘦弱安静的小奴隶。
桑蜃原本只是有些猜测,待到近前一看,年龄这么小,比林楚凡大不了几岁,能做什么?这孩子有钱烧的?
叮铃当啷,每人脖子上拴着一根很细的锁链。那小厮单手提着,送到老板身旁。后者一摆手,示意交给轮椅公子。
林楚凡吓了一跳,“先不忙接手,这价钱,老板还没谈吧?”
那老板面色一板,“公子此言,可是骂我了。还能欺你年少不成?一如先前,文书齐全,价格高些,三十金一位。若是不要文书……”
话没说完,就被楚凡打断,“才三十金?也不贵啊,要文书,什么都要,我可是合法良民。”
三十金还不贵?真是个冤大头!
客栈老板和桑蜃,心里都是这句话。这就是在炽焰城,若是换了边陲小镇,体格健壮的奴隶,也卖不过三金。不过,这一行都是数量取胜,单价如何,倒也不甚在意。
林楚凡正准备嘱咐桑蜃掏钱,忽然一个小奴隶,一下扑了上来。
桑蜃还以为他要行凶,抽出一支箭,倒提着,点向他眉心,结果却是空了。
非是那奴隶身手敏捷,而是他根本没看到箭矢,上前就跪到轮椅跟前,一把抱住了楚凡的双脚。
奴隶开口央求,“少爷真是个好人!是个大好人!能不能求您?把我旁边那个也买了吧。他和我一样,比我还有用。求您把他买了吧。”
那老板先是一惊,既惊那奴隶胆大,竟敢行凶?又诧异那推车的女子,很是有些身手。
若非那奴隶并无坏心思,此时脑袋应该被贯穿了。也是,到这种地方买奴,又有几个庸手?
接着便是一阵尴尬。
林楚凡戏谑的眼神,看得他一阵不自在。
客栈老板发誓,绝对没有与这个小奴隶串供。完全是奴隶个人行为,与他毫无关系。
林楚凡好奇道,“你旁边的笼子,不是空的么?”
那奴隶见机,急忙解释,“不是,少爷,不空。他这几天肚子疼,所以藏到墙边去了。”
楚凡也不计较那奴隶扯自己的鞋和裤脚,他抬头示意老板。
后者挥手,青衣小厮,化作奴隶的搬运工。果然,从地上拖过来一个,半死不活的。
先前下跪求情的小奴隶,一下扑了过去,将那蜷缩一团的抱在怀里。这一幕,让楚凡想到邢乐、徐继春……
楚凡不禁莞尔,“还真有啊!那便一同买了吧!月儿,拿钱。”
桑蜃被他喊出一身鸡皮疙瘩,“你,你自己没有手么?”
这对儿主仆,也是一对儿活宝。客栈老板如是想着,手上却不慢,赶紧命人去取一应相关的证明文书,此后人钱两讫,概不牵连。
那边小奴隶怀抱一个不比他小的,还不住磕头道谢;另外两个却很安静。
林楚凡微微点头,也不在意桑蜃的言辞,自己慢慢弄开了坛子的封口。
然后,他亲手掏出一个头骨来。
别说那几个奴隶,就是客栈老板,也吓傻了。这位是个什么主儿啊?买奴隶不买好的,随身还带这种东西。
却看那林楚凡不慌不忙,将头骨夹在腋下,继续往里伸手。这才取出一张金票。
他继续掏,却什么也没有了。反复换了几个角度,才从腋下传来哗哗作响的声音。原来荷包卡在头骨里。
看着他认真数钱的模样,老板心中一阵膈应。
他急忙婉拒,“公子,不必数了,这个半死不活的,我给你算便宜点儿。诚惠一百金,文书稍后奉上。”
那一百金,正是金票的面额。
老板转身即走,脚下生风,迅捷如飞。却被桑蜃拧身拦住,这回老板笑不出来了。
他缓缓回头,看着那个数钱的胖孩子,真想给自己一个大嘴巴!
林楚凡倒是没有其他想法,劝道,“别啊,又不贵。这二十个金币,你收好。真有心的话,客栈住宿的钱,少算些。另外,弄些热水,给这几个清洗干净,再找四身干净的衣服换上。嗯,项圈也取了吧,看着难受。”
老板伸出手,颤颤悠悠接住了二十个金币。只觉得一片冰寒刺骨,当然是他的错觉。
林楚凡也想不到,这货连人家孩子都敢卖,却怕祝光明的头骨,难道修灵之人的骨头,也有妙用?
那老板额头见汗,赔笑道,“即便您不说,客栈的食宿,也会给公子免了的。衣服和水倒也不难,只是那项圈,若是去掉,便有些不妥。即便他们不跑,若是被别人捉去捆了,便会有争执。”
林楚凡眉梢一挑,“哦?那倒是要见识见识,入了我的手,还有谁敢来争抢。”
老板以筹备热水为借口,一步一个趔趄,赶紧朝前院飞奔。一定是雨天路滑,绝对不是害怕,他心里默默安慰自己。
留下林楚凡一众,面对数十开口求饶的奴隶。
这群人见他好说话,纷纷低头纳降。先前的一幕,楚凡看的很是清楚。他不问客栈老板与他们的夙愿,只看这些人的年岁,前倨后恭的心机,便不在考虑之列。
林楚凡谎言哄道,“这次出行,所带钱财不多,诸位稍安勿躁。若是有缘,下次再见。”
桑蜃推着轮椅,手上牵着三、四个小奴隶,淋着稀落的雨滴,默默返回客房。
洗澡的时候,却又出了意外。
那蜷缩一团的小奴隶,死活不下水。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又踢又踹,最后连牙齿都用上了,将那位最先开口的,咬得双手血流不止。
按理说,奴隶不听管教,是要挨一顿鞭子的。不过,此时已经易主,客栈倒不好直接下手。便命人前来传话。
楚凡正与熊宝探讨,分开这一小段时间的见闻。他被人打断,自然不高兴,挥手命桑蜃料理。
后者也是一肚子气。四个小奴隶洗澡,你让老娘料理?她却也不敢太得罪这位金主,只好默默扯着吴桐离去。
楚凡这里,购买奴隶算是告一段落。至少不是空手而回,免得徒惹罗绮嘲笑。
也不知她这会儿,在家里做些什么呢?这还是头一回,楚凡主动惦念起罗绮来。
幻真楼的宴会,一直有些不温不火。
有了三王子的惊世开场,一众宾客也都各自收敛心思。他们本是想来捧场的,顺便刷个脸熟,毕竟那可是三王子啊!
结果捧起一颗霹雳雷火蛋?也不知它是会爆炸,还是会孵化出更加惊奇的东西。
这一切的一切,是从青禾公主‘砸场子’开始的,却愈演愈烈。随后公主殿下的沉默寡言,也默默为此猜测,增添了不少润色。
有心人已经想到,这传教的事儿,恐怕公主事先并不知情。至于再往上的人,是否知道,那就不好猜了!
宴上忽然想起一阵清脆悦耳的声音,“子曦!你这心思倒是深沉!可惜,用错了地方。昔年七国灭神,曾有定论:神谕教不得在一国之都传教。你,僭越了!”
此言,多少有些不合时宜。
众人纷纷左顾右盼,找那声音的源头,不得。首席的子曦,以及旁边的洛云,乃至身后一队扈从,纷纷抬头,目光灼灼盯着正前方大门。
“砰!哗啦……”
六开大门,应声而碎。木屑与纸片齐飞,雕纹共金玉同碎。
一袭粉红色长裙,伴着漫夜的风雨,缤纷而至。
女子圆脸方额,面容娇小。倒是画了颇为精致的妆容,栉风沐雨而来,却未曾散乱半分,令人啧啧称奇。
转瞬之间,称奇之人便将嘴闭紧。
因为他们刚想到,这才是真砸场子。相比之下,青禾公主,也太过含蓄了。
到底是亲兄妹,情有可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