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谁也想不到,这个微雨的夜里,竟然有人找三王子的麻烦,还是在这样一个众目睽睽的场合。
耳聪目明之辈,早已捕捉到了关键之处。
七国灭神?听上去就很波澜壮阔。僭越?这人莫非是国主派来的,不然怎敢说洛宣僭越?
哦,她也没说洛宣,说的是那戴面具的子曦。
子曦却是正襟危坐,朗声道,“泠师妹,过于言重了。僭越与否,也要炎国王室才可评断。”
他摘下兜头的帽檐,露出一头黑丝,更显面具银白闪光。
随着他好听的声音落地,身后扈从之中,冲出一个年纪略大的。扈从一个空翻,越过首席,落入大厅正中,与泠杳四目相对,战意高昂。
青禾公主微微转过头脸,看着那银白色的面具,以及面具中透出的,镇定自若的目光。
这是有备而来咯?
楚凡曾说过,子曦不擅战斗,一身灵力、巫术,更偏向辅助他人。看着胸有成竹的子曦,还有他身边,佯装惊讶的三哥,公主殿下忽然意兴阑珊,生出几分退意。她想提前离场。
楚夕离她最近,当然有所察觉,连忙牵起她手,聊做安慰。不等她开口劝解,场中已经动起手来。
两人看来看去也没个结果。
泠杳却是面露不屑,嘴角轻轻一撇,越过中年男子,直视子曦:“家师只有我一名弟子,师妹之言,在下受之有愧。”
这话是接子曦前一句来的。
那男子听了,很是恼怒,双手握拳,直击泠杳面门。
后者亦是天香阁弟子,能被派来接替罗绮,又岂是易与之辈?
中年男子拳下生风,呼喝有声,连发二十余拳,却连粉裙的布边儿都没沾到。他恼羞成怒之下,加持更多灵力,双拳微微泛起红光,隐有火气迸出。
泠杳看似轻描淡写,扭转腾挪之间,便躲开了拳头。实则也很吃力,若是有人能将她蹁跹的舞步停下,便可见到鼻尖处细密的汗珠儿。
就这么一会儿,她便已经全力施展身法,勉强躲过拳风。
此时那拳头,又变了新花样,红光起,火热之感扑面而来。
这人看样子也是修炼武道,倒是和罗绮、泠杳一般无二。此时一身灵力,开始显化属性,又附着在手脚之外,该是到了灵月后期,接近巅峰的境界。
泠杳修为略低,自身又不以力量见长,一味躲闪恐怕凶多吉少。
她暗暗咬紧银牙,拧腰曲腿,步履凌乱,贴着那人手臂,竟向着对方胸怀跌去。
中年男不惊反喜,还以为是对方身法出了纰漏。他双臂一收,就要将这个四处乱窜的小麻雀牢牢捉住。
“速退!”
子曦倒是旁观者清,出言提醒不可谓不及时,但他有些高估同伴的反应。
那人听到速退二字,也意识到可能有诈,一双向内收束的臂膀,却不知该如何安放。
就这么一个愣神的片刻,泠杳长袖之下,一双素手斜并推出,稳稳印在中年男胸口。
发出的声音,也很是怪异,如同敲打一面牛皮大鼓。
“嘣”得一声巨响,还带着不知哪来的颤音。
泠杳倒是知进退,见好就收。不论是因为自己用计略占上风,还是子曦帮腔,总之不宜再战。
中年男子输了这一手,内伤倒是不重,可是他不放过自己。
男子当胸被印了重掌,一口气不顺,漾出少许血水。原本吐了就好,立刻神清气爽,些许轻伤,一两天便可恢复。但是,他不。
一口血堵着气管,憋来憋去,从鼻子呛了出来,还带出一连串的咳喘,好不狼狈。
银色面具之下,子曦暗暗皱眉。这还不如吐血,丢人现眼!
“呵!这难道是神谕教,新创的疗伤调息之法么?如此别出心裁,独具一格啊?”
一声调笑,裹着淅淅沥沥的雨声,由远及近,从那破碎的门洞传入。
不待厅内众人翘首,便见一身漆黑长袍的男子,额间束着同色的发带,倒持着一黑骨白面的折扇,一摇一摆缓步入内。
看似闲庭信步,实则颇为迅捷。第一声笑尚在远处,最后一句尚未说完,人便入了场。
与之前泠杳入场不同,这人倒是颇有些礼数,落地便开始抱拳行礼,环视微笑。
洛宣微泛黄色的脸上,没了惊讶,扭头看向子曦。恰好对方也在看他,一切尽在不言中。
洛宣朗声喝道,“原来是焰灵书斋的江教习驾临,本殿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看着离席而出,长揖到底的三王子,江济海也有些无奈,只好原样回了一个。
不管他低头之时是什么表情,起身之后仍是一片温润和煦,“是在下来迟了。另,无悔当的朱赫掌柜,托我带句话。他俗事缠身,不得解脱,无法赴宴,还请诸位包涵。”
洛宣能说什么呢?还不是无妨一番,客套着引他入场。
有了江济海到场,子曦身后的人,早已将那憋出内伤的男子拖拽回去。
江济海倒是不吵不闹,却也不太给面子。自己寻了一处空闲的席位落座,看不出他什么态度。却是洛宣身后,闪出一个青年男子,面色倒是白净,就是那眼睛太小,让人看了不大舒服。
男子缓步入场,放下手中剑,与泠杳行礼,“在下苗阳,忝为殿下客卿。容不得姑娘在此放肆,还请赐教!”
泠杳经过短暂的调息,呼吸已经恢复平稳。她虽然破门而入,弄得声势浩大,却明言针对子曦。
如今却出来一个洛宣的客卿,用意不言而喻。这两人的关系,似乎比想象中的还要紧密?
在场有此想法的,大有人在。至少有江济海。
泠杳嘴不饶人,“无名小卒,最好还是拿起你的剑。”
那苗阳玉面一红,显然动了怒气。
他双臂张开,前掌后拳,低吼一声,冲向泠杳。不料,他竟迅敏异常,在旁观者眼里,简直就是转瞬即逝。
一晃之间,苗阳已经来到了粉裙身前二尺。
泠杳也吃了一惊,想不到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子,也有如此高妙的身法。
她抬臂挡了两招,感受着灵力碰撞,至少也有灵月级。好在他力气比之前那人小许多,虽然身法不见得躲开,应付一二却也不在话下。
二人各自施展手段,大厅中演绎起一场舞蹈。
一个粉裙摇曳,仿佛若有香风袭来;一个浅衣短打,更像贪花的蜜蜂。前者飘,后者追,间或传出一阵细密的撞击声,砰砰脆响。
或许也曾感觉,自己有些托大,徒手无法取胜,苗阳略微慢上半步,提脚就是一招鞭腿!
泠杳不察,还当他后继无力,这一手格挡略微有些放松。她这一放松,被抓住了机会,结结实实挨了一腿,被抽得踉跄欲倒。
苗阳大喜,乘胜追击。
泠杳不愧是红袖馆花魁,天香阁弟子,身段舞姿皆不凡。
她借着上半身被踢得偏移,脚下步履跟紧,纤腰鱼挺,趁势旋转周身。
粉色裙摆如同一朵莲花,悄然绽放在大厅里。
苗阳却是紧追不舍,踢踏上来,抬腿再抽。
却在此刻,粉色裙摆之下,猛然挑起一根莲藕般的**,顶着一只粉红色的绣鞋,迎着苗阳膝盖之侧撞了上去。
众人只见到,粉色花瓣之中,伸出一只洁白的花蕊,带着红色花药,一闪而逝。
随之传来清脆的“咔嚓”一声。
这次换做苗阳,踉跄后退。他单腿在地上猛点了数次,才勉强稳住身形,急忙回头,目视前方。
好在泠杳并没有趁机掩杀,落井下石。
苗阳单腿点地,顶着满头大汗,取回自己的佩剑,便欲出鞘。
他另外一条腿,蜷缩在一旁,小半截已经开始摇晃。也不知道,是踢得骨折,还是脱臼。
他此刻有些恼恨,自己不该如此托大,对方赤手空拳,显然是有所倚仗。早应该借助兵器之利的,悔之晚矣。
眼见泠杳先后战败两位高手,许多人纷纷投去赞叹的目光,却碍于场合,不好公然称赞恭贺。
洛宣面色不佳,却也看不出怒气,只是不如出场那会儿镇定自若,谈笑风生。
随着三王子左手轻摆,扈从之中,又冲出三人。
一个接回苗阳,另外两个,手持刀剑,尖端直指泠杳。
粉裙也不在意,整理一番衣衫发饰,掩住雪白的**,俏生生站在原处,眼睛却没有离开子曦。
“这也太放荡了!裙里腿也就罢了,竟然没穿长裤打底?”
眼见着第三场大战,以二敌一就要开场,却被这样一句低沉的声音,抢走了风头。
梅寒石眼疾手快,在桌上插起一只肉丸,塞入邢乐的嘴里。还不忘压着他后脑,将脸按在桌子下。
梁文亮配合默契,对着放眼过来的各路豪杰,回以歉然的尬笑。心里却是骂开了花,这蠢货,败事有余。
邢乐自以为声音小,却不知在场有几多高手,全听了去!
经此一事,那一刀一剑的士气,便中断了些许。重新蓄势不及,便被一阵悠扬的乐声打断。
伴着清越的箫声,又一位不速之客驾临此处。
来人双手按着黑玉长箫,披散着头发,半遮腊黄的面容,挺鼻薄唇,竟然还插着一只俗气的发钗?
来人越走越慢,箫声却是越来越急。变声交错之间,那一刀一剑两个门客,一言不合,就喷出大口血水,倒地不起。
直到二人昏迷不醒,甚至开始微微抽搐,那玉箫才算是收敛放下。
玉箫坦言,“我等几位,今日不请自来,乃是有话问子曦。三王子虽是此间地主,却也不好,越俎代庖吧?”
任谁也想不到,今日先后来了三人,缺席一位。竟然是最后这个其貌不扬,甚至有些难看的女子,胆大如此,竟然直言王子不妥。
更令人意外的是,那洛宣竟然苦笑一声,招呼手下清理了厅堂,退居一旁,不再挑头。
王子殿下如此好说话?还是那女子,有何不凡之处呢?
子曦玄妙的声音缓缓传出,“唐师姐,别来无恙。想不到,如今连浣风谷,也学了合纵连横的招数。”他还不忘用眼光扫了一遍泠杳、江济海两人。再结合他说的话,所指为何,一目了然。
唐小青罕见得严谨起来,“别套近乎!先前泠杳所言,也是我所愿。且再问你,神谕教可是想要毁诺?”
她再也不是那个默默无闻的小小乐师。灵月级的气势铺散开来,借助门内乐器专精的优势,语调也是抑扬顿挫,听者为之心惊神摇。不知不觉,心生一种认同之感。
子曦依旧风度翩翩,长身而起,自长袖之下,取出一本古旧的书籍。
根据楚凡的描述,这大概就是他的灵媒?青禾公主躲在一边,看了好久的戏。
不知为何,此时见了这本书,她脑海中回想的,却是林三胖给她写得那些应对之法。真是害人不浅!
子曦避而不谈,“此事不急于一时。在这之前,泠杳师妹出手打伤我教弟子,子曦想当面请教。”
听闻此言,众人第一反应,就是这家伙无耻!
人家姑娘先后打了两场,虽然没受伤,却也算是龙争虎斗,至少消耗不少体力。
你这时候说这话,明显趁人之危。
泠杳却是面露诧异,听闻此人不擅长战斗,此刻提出这种要求,难道还有什么底牌?
泠杳自己不反对,别人也不好说什么。
唐小青退到一旁,选了江济海对面的席位坐下。那里原本是有人的,只是众人见了她吹箫令人吐血的手段,纷纷离席,让出了位置。
子曦一袭白袍,单手托书,立在上首处,遥望下方的粉裙女子。他另一只手,做出一个请的动作。
看样子,他是准备动用巫术了。
说起这个,楚夕倒是一脸好奇。她还从没见过罗绮用什么强大的巫术,只听楚凡说过一手唤火,那只是入门级的。
如今再看泠杳,她怎么都找不到胜算。
的确如楚夕所料。泠杳粉色袖口一张,兰花小指弹出一枚更小的银针,带着轻微的嗡鸣声,飞向那银白面具。
后者也不造作,空手覆盖一层白光,将那针拨开,弹射到了地面,没入地砖之中。
只有灵力不弱之人,大概可以看清双方对战的门道。许多人只是听那嗡嗡声,看二人隔空摆手,仿若两个打招呼的熟人。
随着泠杳银针攒射,子曦单手遮掩,有些狼狈,却总算没有中招。
观众们回想起来,这姑娘有些厉害了!拳掌,鞭腿,都败在她手下。如今又摸出一手飞针暗器,当真是远近咸宜,进退有据啊!
落在楚夕眼里,这手法虽然迅敏,重在突袭,却相对少了许多变数。
若是能与《袖里乾坤》相结合,即便不敌子曦,也可令他更加慌乱。而不至于现在这样,他单手御敌,另一只手还在暗中蓄力。
子曦借着书的遮掩,一层白光悄然绽放,落入了旁观者的眼中。
大约过了茶盏时间,两人都没有移动半步,仿若较劲儿一般。
银针飞射频率到也不是很快,反而是这种间隔不明,快慢难猜,更令子曦手忙脚乱。
泠杳一双小手,借着袖摆遮掩,已经很小心藏起动作,却仍不能突破防御。
在远攻手段上,可以说是她输了。
就在她准备认输的时候,子曦忽然动了。大概是蓄力充盈吧。
只见他猛然合拢书籍,反面向前,射出一束靓丽的白光。或许是为免伤及无辜,亦或是希望毕其功于一役,这束光芒,追着泠杳而去。
虽然有一瞬的惊诧,泠杳却很快回神。
她听闻师姐说过此事,她还专门穿了偏厚的衣衫前来。此时正好收拢手臂,从怀中取出一方浅蓝色的方巾,遮住自己的头脸,尽量避免继续受这光束直射。
尽管早有预料,她却还是迟了些。光太快了!
就在她遮光护住头面的时候,耳中却听到一阵衣袂破空声,正向着自己冲过来。
若是放下手帕迎敌,难免被白光照射,灵力受限,一定不是他对手;若是继续遮光,任由那人全力出手,也是落败的下场。
进退维谷矣。
短暂的权衡之后,泠杳还是松开了手帕,任由那一抹蓝色飘落。
她双手叠加立于胸前,闭着眼睛,凭耳中所听,大致辨认出方向,向前推去。
一片银白的光芒之中,无人得见,她指缝之间,横夹着一根银针。
围观众人一阵惊呼!
在泠杳耳中,还不如安静些得好,幸亏自己耳力过人,尚且还能听到些许风声。
而在观众看来,这女子是真的刚强。都这时候了,竟然不躲不退,原地出掌,这是想拼两败俱伤?
可惜,你选错人了!
的确是选错。她被白光笼罩,目不能视物,周身灵力也有渐渐失效的倾向。难道这就是那净化之光?
而在她看不到的视角中,这个衣袂飘飞,急速掠过大厅,直冲而来的,并不是子曦。
而是从三王子的扈从队伍里,闯出来的一个人,手里还握着一柄短剑。
紧跟着又是一阵惊呼声。
众人只见一串青影闪烁,短剑、白光、泠杳,三者之间,突然闯入一道青色的影子。
砰!
一声巨响传来。那短剑偷袭的人,在白光之中,以突袭更快三倍的速度,撞向了光源。跟着就是一阵桌翻椅倒,碗摔碟碎……
没了白光侵袭,又听到奇怪的声音,最主要的是,自己势在必得的一击落空。泠杳忍不住睁开眼睛,偷偷瞄上一眼。
结果却看到一个想不到的人来。
“罗…,师…师姐?”
青影转身,面上覆着半透的白纱。她眉目之间,有些嗔怪,生怕泠杳说出一句螺蛳粉来。
罗绮嗔怒着瞪了泠杳一眼,伸手取下她那指缝之间夹着的银针,数落道,“敌不过不知道跑么?我天香阁身法,传授给你,可真是浪费!”
听着这句指责,泠杳心中有些复杂。她想不到,竟然是罗绮师姐赶来此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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