犯错并不可怕,只要没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都有机会弥补。但要记得,莫要再犯此错。
朱掌柜显然不是此间高手。
前有贪图收益,破例出手介入江湖斗争;后有思念珍宝,几次三番送货上门,大献殷勤。
被人要挟之后,他竟还不知悔改,很快又投入了下一轮诱惑之中。
见朱掌柜如此洒脱恣意,林楚凡也不好太过苛刻。
他扯着被温水浸湿的黑布,缓缓爬到岸边,挨着朱赫坐下,勾肩搭背。
若非二人年纪相差太多,倒是很像亲兄弟,都胖乎乎的。
哎?这么一看,更像父子啊。罗绮心里一惊,很快收敛心神,幸好没有出口,否则这个家里恐怕容不得她。
林楚凡一口自来熟的语气,“掌柜客气!既然你盛情如此,我也不好推脱。开价的事儿先不忙,我还另有一桩买卖想与你谈。”
羞愤尴尬的朱掌柜,闻声眼睛一亮!
难道是我的诚心,打动了他,终于可以得见珍宝镇纸?
传说中灵阳境界高手的灵媒之物,若能入手,加以参详,未必不能有所得。
若能借此晋升灵月,当然最好;即便不能,凭此稀有之物进献上峰,也算一笔泼天功劳啊!
心绪激动之下,朱赫有些结巴,“可是那灵…凉…镇纸?”
楚凡不顾朱掌柜声音颤抖。他回首,对罗绮伸出双手食指,摆出一对儿鱼钩模样。
后者会意,回屋取出一个平平无奇的木匣,顺带着一口灰布口袋。
朱赫见状除下所有指环,双手颤抖,接过木匣,打开——大失所望!
木匣内根本没有他预想中的白玉镇纸,黑玉的也没有。竟然只是一本不知什么皮的破书!
他不由得怒视林楚凡,胸口起伏,呼吸粗重。大起大落来的太快,他还是难以接受。
林楚凡见朱赫双眼泛红,有发狂征兆,赶紧安抚,“冷静,别急着发火。这笔买卖虽然不一定有得赚,但你绝对不亏!你与阴姬之间如何交易,我不想管。既然彼此有仇,我与她,还是不见的好,以免徒增杀业。”
朱赫都快疯了!
他忍不住抓挠自己的头发,结果抓歪了头上赤色的帽巾。
你连着灭了人家两个师侄,现在不想徒增杀业?
朱赫强忍着不适,看那满身戾气消弭无踪,云淡风轻的林楚凡,继续表演。
楚凡淡然说道,“这就是夺魄随身携带的秘籍功法。另有相配的银钩一对儿,随书赠送。你大可拿去!若能套出阴火修炼之法,那是最好;如若不能,便抵了这些戒指、耳环的价格吧。另外,那一捆刀剑,勉强还算能用,既然带来,就留下吧。”
所谓勉强能用,则是在水中,受了他全力充灵而未折损的。有几柄匕首,冷热交替之下,有些轻微碎裂,便被他以各种奇怪理由丢了回去。
留下三剑六刀,看似平平无奇,很普通,实际上材质都算不错。
朱掌柜已经顾不得其他,正捻着指节,泛着白眼。应该是盘算,这一套钩法带兵刃,能从阴姬那里,交换多少好处。
他再将所得一一折价,两相对比……哎?似乎还要倒找这小子钱?那也太亏了!我被他一番戏耍,悲伤失望的成本,也要计算在内!
罗绮适时插言道,“朱掌柜可要仔细清算好。我家楚凡,江湖经验粗浅,不大懂得这其中的玄妙。事后我定要回馆内,向长老们仔细请教一番。”
朱赫面皮一抖,“姑娘爱开玩笑,我朱某人经营当铺多年,这点儿本分还是有的。此物价值,犹在这些灵具之上。且待我运作一番,尽量将阴火之法,套取出来,交与林三少。若事不可为,也会折价累加在先前的存金里。”
见罗绮不再刁难,朱掌柜擦拭一番池水和汗水,收敛行囊,低眉顺眼地告辞离去。
林楚凡看得稀奇,他分明感到那胖子想笑,却憋得腮帮直抖。忍不住想逗他:“朱掌柜,贵当,可有暗影楼的联络方式?”
朱赫脚步一僵,苦着一张脸转身,正看到那家伙摆弄那八个戒指。他顿觉手指空落落,不舒服。
却还是小步踱回,凑到近前,压低声音,推销他们的生意。
朱赫低低问道,“林少想除什么人?我无悔当虽然不直接抢杀手行的生意,却可以代黑市承接悬赏任务,价格从优,高效实惠……”
林楚凡摆了摆手,“罢了。你们对雇主身份,保护得太好。我冒这个险,还不如自己动手。忘了?雪域,我有人的!”
大胖脸在小胖脸对面,笑容一滞,这才醒悟,自己被耍了。
他也不生气,讪讪一笑,抱拳告辞。林飞急忙跟上,一路礼送出府。
罗绮劝道,“你如此戏弄,不太好吧?他也是纵横黑市多年的前辈,若是有心加害,当真防不胜防。”
林楚凡不以为意,反而捧着一把戒指献宝,“你喜欢么,选几个留着戴?”
罗绮并不买账,冷哼一声离去。过了稍许,远远传来一句:“我喜欢那种,纯金色的,细细小小,可以在手指上来回绕圈的。”
林楚凡佯装没听见,反而大喊大叫,“火苗!去郝元那边,传一个叫皿的过来。另外让林飞开坛,我好热,还要再凉一会儿。”
似是早知这种结果,远去的罗绮并无异样,回屋调药去了。
待到一切安置完毕,已经是三四个时辰之后。原因自不必说,林楚凡的冰灵失效了。
原本熊宝吹口气就能冻结的小池塘,他断断续续,磨蹭了三个多时辰,才勉强凝住半边,已然累如死狗。
若是以往,凭他半吊子灵月的实力,也不至于如此窝囊。
奈何如今,他一身灵力反复,前一次凝好的冰层,下一回指不定就烫融成水。
林飞带着火苗跟着起哄,反而觉得好玩。
远观许久的罗绮,却是无声叹息。
她已经翻遍了手边的医书,也曾向慕长老请教过。对于这‘换血之术’,可谓毫无头绪。
相传这法门,成者极少,败者甚多。所以,楚凡身上的异状,算是个例。根本没有前事可做参考。
一个修灵之人,竟然控制不住自身灵力显化的属性,无论如何,都算不算一件好事吧?
林楚凡忽然担忧起来,“罗绮,你老实讲,给别人唤灵,是否真的会受到天谴之类的诅咒?”
美人抿嘴一笑,“咯咯……这你也信?我们又不是神谕教弟子,才不管他们的天神如何谴责呢!这唤灵仪式,虽然用者广泛,但追根溯源,却是出自神谕教。许多习惯也都传承、沿袭下来。例如那焚香祷告,尽管祈求了苍天饶恕罪过,却还是很容易失败的。”
林楚凡顿感费解,“又是神谕教?听天心说,巫术也是源于她们。她该不会是,为了传教,往自己身上贴金吧?什么都是他们的,我怎么这么不信呢!而且,这成功率挺高的,就我见过的几次,都成功了!”
见他表情怪异,神色迟疑,尤其是在他嘴里听到,‘不信天心’。罗绮心情大好,笑道:“都成功了?我怎么听说,某人唤灵的时候,遭了天谴。冬雷震震,差点把熊宝劈死呢?”
林楚凡面色一窘,“这都多久的老黄历了,还翻旧账。给你这个,快去做饭吧!”
楚凡取出一个玉匣,塞入罗绮手中,自己躲到一边,挨着书童坐下。
林飞左看看火苗,右看看少爷,扔下一句‘我去帮忙’,匆匆退场。
那叫皿的小奴隶,连着训练几天,稍微增了几分肉色。这会儿正被捆着,塞住口,趴在一张供桌之上。
可把他吓坏了!与二狗当初的神色如出一辙,都在害怕,主人家拿他祭天?
林楚凡没话找话,“火苗啊,回家了还不高兴,难道是想楚夕了?”
后者无言,却是取出一只短小的匕首,反复把玩着。
楚凡有些无奈,这位姐姐也开始装聋作哑了?这可不是个好兆头。
他这几天闲暇之时,也从林飞那里,窃取了不少小道消息。
林楚凡故意逗弄道,“你年纪不小,是该到嫁人的时候。可有中意的人家,少爷我给你做主。若说是什么王公贵族,不敢保证;寻常富贵殷实的人家,自是不在话下。”
火苗继续沉默,头也低得更深了些。
楚凡一阵抓耳挠腮,他有些想熊哥了。每每遇到这种尴尬的局面,有它在,总能从容度过。
哪怕是无缘无故,揍它一顿,或者,被它揍一顿?
林楚凡挠着光头,“你,你难道属意那王鸣言了?他家那个母老虎,不但比我胖,而且不是个好相处的。之前还到府门前闹过一次的!我看在他们家两兄弟,还算有些交情的份上,没太计较。”
火苗忽然开口,“没有!才不是!那个也不是他家母老虎,那是他老娘!”
倒是吓了楚凡一跳,看着那红扑扑的脸,楚凡没由来的笑了,“不是母老虎,却是虎老母?哈哈!你真的喜欢他,也不是不行。他娘不是个省油的灯,我想办法帮你除去;再将那姓王的,威逼利诱一番,定要给你争个正室名分。”
“少爷!”
火苗嗔怪一声,又归于平寂。
楚凡微微侧目,池塘冰面之上,借着夕阳的余晖,已经开始了唤灵仪式。
罗绮一袭青裙,无风自动,素手挥舞,洒出一片金色光华。这一切都显得那么自然,融洽……除了那个泪流满面的皿。
身边的侍女,忽然开口倾诉起来,“其实,我从没想过这些的。”
林楚凡闻声回头,那姑娘却盯着自己鞋尖儿,低声说着,“火苗很小的时候,就被卖到府里,分给少爷做侍女了。少爷小时候顽皮,可没少欺负我呢。幸而老爷,夫人,大少爷和…都对我不错,也没有别家女仆动辄打骂的艰辛,我很知足的。”
天光晦暗,林楚凡没看清,不知那晶莹的东西,是神光还是泪滴。
火苗忽然一笑,“那时候想着,就这样侍候少爷,在府里温饱一生,也挺好的。”
这是什么情况?
楚凡有点儿不知道怎么接,却也不想冷场,“呃,你现在这样,也可以在府里温饱度日一生的。”
接话者被瞪了一眼。
侍女伸手入怀,掏出了那个挂着铃铛的项圈,“后来,逐渐长大些,见到身边的人,一个一个嫁了人,出了府,那会儿真挺害怕的。”
侍女自嘲一笑,“时常能见到她们,带着一身伤回府做工,都说是被男人打得。我就更怕嫁人!因为知道自己长得不漂亮,多半也不会讨人欢心,挨打总是难免的。”
这就是你掏出铃铛的用意?
林楚凡调侃道,“呦呵,这是《庚金诀》修炼大成,不怕挨打,所以敢嫁人啦?好事儿啊!”
这次接话,他直接挨了一肘。反了天,侍女打少爷!
反击一肘,侍女的心态发生些许变化,语气也不再唯唯诺诺,“大小姐,早慧。她很小的时候,就看出我怕这些,偷偷给我指了两条明路。一个是陪着少爷,等你长大些,做个通房侍女;或者是陪着她,等她长大些,出嫁的时候带着我做陪嫁。说是两条明路,其实都是做妾,真挺好的,总胜过为奴为婢。”
侍女取下项圈,握在手里摇晃,叮铃,叮铃……
火苗憧憬回忆着,“后来,熊宝来了,师叔来了,刺杀也来了……”
她盯着铃铛细看,嘴上却不停,“从碎冰城一路辗转,来到这繁华的炽焰城,见到的人多了,我也慢慢发现,大概是配不上少爷的。若非为了保护小姐,大概少爷也不会急着带我修炼吧。”
林楚凡面色一急,不待解释,被火苗打断,“我其实不怨你们,反而很感激,让我也有了超乎常人的能力。至少,我比那家伙强。他至今都不知道,这是天大的机缘,反而吓得直哭。这么蠢的人,少爷你看中他什么了?”
火苗说着,指着唤灵当中的皿。
林楚凡收敛了笑容,看着浅笑的侍女,夕阳下橙红色的俏脸。
其实她不难看,只是身边的绝色多了,相比之下,有些普通。
林楚凡脱口而出,“说了你大概不信。我看中他,死了不心疼。”
火苗橙红色的笑脸,顿时僵硬,跟着小嘴憋起,眼皮向下垂落。
泪滴如雨,流过鲜红的小脸,转过皱巴的嘴角,折向下颚,最终摔碎在弯曲的膝盖处。
她开始抽抽搭搭的哭。
楚凡有些慌。我只是说了句实话,不信就不信,哭什么啊?
侍女不知不觉放大了声,且越演越烈,最终变为嚎啕大哭。那声音以及水量,后来居上,远超捆绑的皿。
同时也引来了功成身退的罗绮,以及全程围观的书童。
林楚凡恶人先告状,“我说把她嫁给王鸣言,顺便除去王夫人。火苗听了感动,代替未来的公公感谢我呢!”
先不管罗绮信不信。火苗彻底放飞自我。
她按着林楚凡的肩头,咚咚一顿粉拳,后背按摩捶,就这都还不忘哭。
罗绮上前,拉扯火苗入怀,拥着安抚一番,回屋去了。
留下神色怪异的书童,盯着少爷猛瞧。
林楚凡被他看得也不自在。他抬手指了指含泪围观的皿,这口气就决定,出在他身上了。
书童借着尚未完全破碎的冰面,三两步跃至供桌。
他左手提着泪眼朦胧的皿,右手握着桌面上唯二的指环与贮灵石,送回了少爷身旁。自己转而继续搬桌移凳,清理善后。
楚凡解开捆绑的绳索,拽出堵嘴的破布,照头就给了皿一拳,好在没用力。
不等他问话,皿直接跪倒磕头,哭诉求饶:“少爷饶命!求少爷饶过小人吧!”
自从进了林府,皿继续发挥他察言观色的技巧,知晓了眼前这位是林府的三少爷。
尽管他没见过上面的两位,却将原本的公子称呼,改成了少爷,不带排行的。
然而,这些不是楚凡关心的重点。他只是好奇,为何唤灵仪式,让他怕成这个样子。
皿哀嚎道,“少爷,同我一起长大的同伴,原本还有十几个的。都是被这样的法坛祭天而死!剩下不过三五人,最终也都死在了阴阳路打斗中。若不是小人运气好,被人刺穿了肺脉,练不出力气,早晚也会死在那里面。”
林楚凡这多嘴一问,还有意外收获?
他招呼一声林飞,笔墨伺候,详细审问皿。他想知道祭天法坛,炼不出力,究竟都是怎么回事儿。
考虑到有刺穿肺脉一茬,楚凡还将屋里的罗绮也喊了出来,一边帮着把关,一边也是检查一下皿的身体。
原来,阴阳路中有高人。
他们采用假唤灵仪式,进行群体灵气苏醒。至于假到什么地步?
金银铜三色货币,被铁块取代;贮灵石也改成略微泛光的玉石;无根水和半烬木,估计是成本不高,没有太大替换的价值。
楚凡嘀嘀咕咕,“我就说嘛!倒卖奴隶再怎么暴利,也不可能人手一块贮灵石啊!”
却是命林飞,将那造假过程记录详细。
这么便宜的唤灵,没理由不试试……好像不对,说了半天,没提到灵具啊!
那他们唤醒的是哪门子灵媒?只是让幸运不死的人,身具气感,可以修习粗浅的灵力?他们难道不怕这些奴隶身怀灵气,从而反抗暴动?
林楚凡忽然一拍脑门!
他总算知晓,熊宝搜出那本《炼体术》的作用了。
训练命硬不死、身具气感的奴隶,让他们实力大涨。令其内斗更有看点,骗更多的人参与赌奴。
那么问题来了。盏作为女孩,是如何从这层层筛选之下,脱颖而出的呢?打架输了,侥幸没死?
不知为何,这件事发生在其余三者身上,林楚凡觉得非同寻常。
但是换成一个女子,他总觉得有些晦暗难明。似乎有什么阴诡之事,藏在迷雾之下,不可明见。
罗绮反复查验,“他肺脉的确损伤严重,却也不是无药可救。大概是成本太高,暗桩嫌麻烦,不如直接培养新人。如今有了上好的灵具,辅以吐纳之法,缓缓修习,数月便可恢复如初。”
林楚凡好奇道,“吐纳呼吸,竟然还有疗伤的效果?我怎么不知道?”
罗绮翻了个好看的白眼;“修习灵气若是不能强身健体,在遇到我之前,你都不知死了多少次?”
楚凡细细回忆一番,好像是这么回事儿。
不论是师叔,熊宝,还是自己,几次负伤,都是缓缓运转灵力,逐渐康复如初的。
这么重要的事儿,师叔怎么没告诉我呢?这么说,似乎也不对,用灵力涤荡伤口的法子,好像就是无梦传的。
诊断结束,给出恢复之法,罗绮便回到屋内,陪着火苗去了。
楚凡最近频繁为他人唤灵,个中缘由,她略有猜测,却不愿深究。
罗绮觉得,她能躲便躲开,免得日后长老问起,自己为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