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殿下入场,既在意料之外,也属情理之中。
既然是他参与谋划的事情,旁观进度也属正常,只是未想到,这位胆子颇大,还敢现身露脸。
随着声音响起,人影近前,紫烟本能的恐惧,颤抖。
林楚凡第一个感受到了,紧张之余,不忘暗示她冷静,只是情急之下,方式有些窘迫。
他那扔掉瓷瓶的手,向前拥抱,无意间落在了紫烟胸口的伤患处。
惹得姑娘痛叫出声,也趁机释放了身体因恐惧所激发的战栗。
落在罗绮眼中,这事儿就不那么对劲儿。然而,有人比她更急。
磁性的音调此时响起,“在下于外伤治疗一道颇为精通,不若由我帮这位姑娘,与林公子处置一二?”
“不要!”
“滚!”
子曦大概也知晓结果,悻悻然缓步后退了回去。他的目的,本也不是真心疗伤。
子曦之言,将那女子拉入众人视野。
雷引目光一闪,“好啊,此女出现在冰岚事发现场,恐怕也是重要人证,即刻带回御灵司。”
雷引叫得虽凶,手下却没一个是傻子。
在场诸人,论官职的确雷引为最,然而许多事情,并不是简单排队论大小就能解决的。
林楚凡义愤填膺地喊道,“老狗!你再乱吠一句,我便杀你,为冰岚报仇!”
他的情绪激动,是真的。却惹来无梦冰冷的凝视。
适才为了天衣无缝,林楚凡又喝了点儿涣灵散,假装中毒。他没了灵气压制,先前在三楼饮下的酒水,药效就有些明显。
“三哥也在,小弟这边有礼!哦,青禾,许久不见你去赌坊玩耍了?”
洛奇此刻开口,说的都是些场面话,不知是个什么心思。
不过,有了他这一句,雷引倒是安静许多。不知者,还以为是被林楚凡威胁所致。
经过众人吵嚷这段,那压迫林楚凡的木架,总算被拆解开来。
罗绮蹲身上前,无视那毁容的女子,细细检查了些,略感诧异。
林楚凡周身灵力不复,腿伤看似严重,却并未伤及腿骨。只是碾压时间长了些,看似严重鲜血淋漓,实则只是颇严重的皮外伤。
可是,他灵力尽失,这么重的木架之下,如何保持腿骨不伤的?还有,这粗热的喘息是什么情况?
罗绮来不及细想,赶紧就地取材,佯装断腿包扎了起来。
子曦又站出来挑拨,“既已救出,还是由在下出手,帮二位恢复些皮外伤吧,减轻些痛苦也是好的。”
林楚凡冷道,“让你滚!听不懂人话,是么?怎的,我刚才骂雷引,就没骂你呗?”
洛奇揉着满脸的胖肉,说道,“哎?这倒是奇了!小弟刚到此地,尚且不很清楚原委。不知林楚凡何故执意不受救治?难道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小秘密?”
林楚凡斜了四殿下一眼,平静道,“没什么。我对神谕教过敏,以他为甚。”
洛奇笑道,“这却奇了。我怎么听说,你与神谕天心,颇有些勾连不清?”
罗绮闻言未动声色,却是将固定腿骨的木条捏断了数根。
紫烟仰躺在林楚凡怀里,见此情形,微微有些怕。她有心起身,却被林楚凡死死抱住,罗绮扫了几眼二人,也并未说什么。
林楚凡语出讥讽,“你还四王子呢,连这也不懂?换做是你,是愿意被美人治疗伤患,还是被一个娘娘腔的男人在身上乱摸?”
洛奇的胖脸有些错愕,仿佛没想到是这个缘由。
“林三胖,你找死!”
那边洛青禾先炸了!
她张牙舞爪就要上前,洛宣的眼色已然失效。好在苍荷忠心护主,死命环抱着她,这才不至于再出大丑。
洛奇转而问道,“即便你不喜欢,你怀里的女子呢?她伤得可比你重得多,难道不需救治一番?”
林楚凡大包大揽道,“我的人,我自己会救。不劳诸位贵人费心!冰岚如今尸骨未寒,嫌疑人雷引就在当场,你们盯着我的伤做什么?我已然是这副模样,难道还能跑了不成?”
几人轮番上前斗嘴,终究没能从林楚凡这问出什么有利的话柄。
旁人大概也看出了些眉目,故而沉默者多,插嘴者少。
刺斜里又冲出一个人来,怒道,“林楚凡!你将晴雨姑娘如何了?为何此时仍不见她出现?”
此人一身青衣,林楚凡都不需要抬头,就知道是齐鸣渊到了。因为,他怀里的紫烟又开始有乱动的趋势。
林楚凡无奈之下,只好再动‘禄山之爪’。只是这次,虽然打断了紫烟的悸动,紫烟却未曾痛叫出声。
林楚凡大骂,“你是什么东西?诸位王子、公主当面,数位朝官在前,你不请安问好,上来就问我要人。我答应过帮你看着什么人么?翠衣巷烧成这副熊样,冰姑都不知道该找谁要赔偿。老子更冤!出来喝个花酒,被贤妻抓包也就罢了,还差点被砸死!这事儿不算完,等我伤愈,定然去刑部状告!”
冰熊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回头伸出一根指甲,对着林楚凡指指点点。
罗绮听闻,也是眉头一动。
如此一件祸事,被他轻描淡写说成了‘寻花问柳’与‘捉奸’,虽然名声不佳,却也好过牵连获罪。
洛奇嘲笑道,“呵!你状告?你要告什么?”
林楚凡面色泛红,反讽道,“哎呦,四王子好奇心不小。早有耳闻,刑部荆尚书,是你外公。怎么,你如今连刑部案情,也可经手代管了么?”
洛奇笑呵呵的胖脸,闻声变得有些发青,不过很快被他的笑容遮掩了过去。
他仍保持笑容说道,“今日大火起的蹊跷,又有身份特殊之人身死,恐怕不能善了。不是说你想走就能走的。”
林楚凡不屑,“你当我是吓大的?身份特殊之人身死,乃是御灵司首官蓄意加害!此事鄙人亲眼所见,且受累匪浅。如今聆风郡主当面,大可将此事传回,至于北地如何能为,那就是碎冰城的问题了。”
林楚凡见无梦并未拆台,反而得寸进尺起来,“你们放着如此道貌岸然,卑鄙无耻之徒,做司法衙门首官,我第一个不服!今日有雷引在此,就别想拿狗屁律法压我!你们持身不正,若是非要强留我,大不了做过一场。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恰好翠衣巷焚毁,诸位不必投鼠忌器。”
先不论洛奇作何感想。
林楚凡一声令下,熊哥迸出了尖牙利爪,林飞捡起一根木棒。
罗绮也停下手中活计,取出她的折扇摊开。
泠杳旁听了许久,本以为有热闹可看,谁知看着看着,师姐下场了!她一时纠结,难以取舍,也只好随行在侧。
洛青禾这会儿也顾不上找林楚凡拼命。她扯过洛宣的膀子,附耳嘀嘀咕咕一阵。
雷引半藏于洛奇身后,眼神晦暗难明,几次三番提气聚水,却都放下。
适才林楚凡刚露面那一瞬没有一击得手,此后再想动他,便难了。
“噌……咄!”
却是长歌剑出鞘,盘旋一周,插在停放冰岚的木板之上。
无梦冷道,“冰岚乃我雪域新任炎地巡察使,今夜死于炽焰城火灾,且生前身中涣灵散之毒。更有传言,其逃离火场途中,更有炎国官员阻挠……凡此种种,无梦将回传北地。具体作何处置,还需炎国之主与我族统领协商。
奉劝各位不要铤而走险,此间人、物,皆为证据。还请炎国刑部出面,将此案全盘接管。聆风不才,愿请旁听。最迟明日早朝,此事就将面呈国主。还请诸位好自为之。”
此言既出,在场无人再起高调。
身份足够的没那么蠢,足够蠢的幸而人微言轻。
暂停了争端,众人重新谋划善后事宜。
大庭广众之下,许多言辞不宜出口。罗绮也就不好多问,只是将林楚凡身上的伤痕,挨个处置。
待到罗绮查看他前襟之时,这才明了,缘何林楚凡死死抱着那女子。
那姑娘内甲生刺,许多已深深刺入林楚凡血肉。疼的罗绮泪水直流,抱着他的胖头呜呜哭了一阵。
弄得林楚凡好一番尴尬,本来都不疼的,被她一哭,反而好像疼了起来。
更尴尬的当属紫烟,她完全是个多余的存在,更像是遮挡旧伤的工具人。
然而,这工具人就是旧伤的来源,且在遮挡之时,仍旧刺出了新伤……
今夜到场的大人物甚多,冰姑也不敢哭号吵闹,急忙收敛人众,清点盘算损失。
待众人分散休整之余,终于从废墟底部,又挖出几具最后的尸体。
其中,就有晴雨。
齐鸣渊哭傻了。那动静,简直非人哉。
林楚凡离得好远,都觉得毛骨悚然。一个大男人,也太能哭,水平直追罗绮。
洛奇也不避嫌,上前查验一番遗物,未曾有什么表示,总之是离去了。
林楚凡一想,也对,齐鸣渊又不知道他的好事,有什么可避嫌的。
如此闹剧,终究是惊动了炎国之主。洛长风勒令刑部全力侦破此案。
作为六部之一,主管刑罚的部门,效率远非御灵司可比。
刑部当夜便出动无数捕头入场,各带一队跟班,鳞次栉比,各司其职。短短半个时辰,便将所有人证物证归纳记录在册。
林楚凡一家也得以回还,只是被叮嘱,此案侦破之前不得外出离城。
鬼才管你呢!
他现在只想回家里的浴缸泡澡,然后睡觉。实在是太热了!
见到林楚凡伤重,罗绮也顾不得约法三章。
她留下泠杳一个回去复命,自己偕同林飞、熊宝,将伤残二人组护送回府。
无梦陪同刑部仵作,详细记录了冰岚的所有伤情,临走时,请冰熊帮忙封住了尸身,以备不时之需。
一如从前,林府一众乘车在前,无梦御风随行。
也不知是谁脑筋如此活络,竟然想到火灾附近会有生意。
大家默认的主角既已离场,余者也各自退去。
唯余一个齐鸣渊,抱着‘晴雨’坐在灰烬中央,仰天痛哭。
林楚凡好不容易挨到府内。
他顾不得装病,将紫烟向林飞一推,带着双腿的夹板翻身落入水池,砸出好大一片水花。
罗绮本就一肚子疑问,想着回府尽可说了。却又见无梦拎着长歌,静静立在一边。
她无奈之下,只好提着紫烟,带上林飞,进屋回避。
冰熊倒是不闪不避,就挨着林楚凡趴在岸边,还用溅出的水花清洗它凌乱染血的皮毛。
无梦扫了它一眼,并未说话,飘落他们附近,随手捻出一层旋风,聊做隔音之用。
无梦问道,“为何杀他?”
林楚凡摇头,“我没想杀他。只能说,他在错误的时刻,出现在了错误的地点。”
无梦眼光迷离,“我不明白。”
林楚凡情绪激动,语调有些激进,“他们雪域有问题!推你出来和亲也还罢了,非要舍了一众王子而选我。
虽自我感觉良好,却也自知并非什么不可多得的良才美玉。何至于此?
尽管如此,我也没明着唱反调。咱们的策略是先拖着,日后再论。
可是他们等不及了,等不及给你铺路。和亲欲成,罗绮就是最大的绊脚石。
这事儿早在年初城外,我们就遇到过,一直没理会罢了。月前,幻真楼初谈传教那夜,冰岚亲自动了手。
做我们这一行的,不是有条规矩——杀人者,人恒杀之。有何不可?”
无梦眼中泛起水汽,“值得么?”
林楚凡佯装未见,硬起心肠道,“快意恩仇,心之所向。”
无梦语气一缓,“你要如何收尾?”
直到此时,林楚凡才真的放下心来,“人是暗影楼杀的,雷引是帮凶。暗、雪之间早有龃龉,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可是受害者。”
冰熊听二人打机锋,觉得无聊,索性下水洗个澡。
它为了止痛,特意将创口用冰封住,倒也洗得蛮痛快。
无梦不再提问,垂首看着泡在水里的少年。不知不觉,他已经长大了些。
然而,她看着看着,便发觉自己此时的形象,并非如自己想象一般整洁优雅。
面纱破洞,发丝凌乱,反而略显狼狈……
她恼恨地瞪了冰熊一眼,“此后莫要如此行险!别人也不全都是傻的。涣灵散可用一时,不可用一世。既然你无灵力傍身,冰熊先不必去别愿助我。”
无梦说完也不等人答应,转身一个起落,消失在夜空。
这边无梦刚走,罗绮便冲了出来,将林楚凡提出水池,细细查验一番伤势。
林楚凡央求道,“我还是觉得热!冰岚那酒里没放好东西,你帮我找点清热去火的药吃吧。”
罗绮嗔了他一眼,拎着返回屋内。
冰熊见状,悄悄游回门口,凝神细听。
罗绮嗔怪道,“药的事情先不急。这姑娘是怎么回事?你是抱回来个哑巴么?一问三不知。”
林楚凡看到紫烟,这才恍然警醒。
他狠狠拍了一下自己的胖脑袋,“险些误了大事!你先帮她将胸口的贯穿伤处置一下。林飞,你跟我出来。”
熊宝一听,吓了一跳,赶紧滚回水里,佯装浮水的样子。
林楚凡招手,“过来坐,有事与你分说。”
书童看着少爷一本正经的样子,本能觉得不是什么好事。却又没什么法子,只好扭捏着过去坐下。
林楚凡心急,语速不慢,“你的身份,恐怕瞒不住了!今次放火的幕后之人,准备利用此事大作文章。虽然目的在我,可你毕竟有师父的身份牵扯在里面,难免那些下作之人,不择手段;甚至是强行将师父的罪名夸大,将你牵连进去。”
四目相对,林楚凡看到书童的眼角泛红,面上的表情微微抽搐……
非要选一个词来形容,大概就是委屈吧。
对此,林楚凡很无奈。
他曾经一度以为,只要慢慢针对暗影楼,从下向上犁地一般杀将过去,总能为师父报仇雪恨。
然而,随着迷雾逐渐拨开,暗影楼之主是炎国王室,甚至极大可能就是国主本人。
他犯难了。
更难过的是,有了炎国之主暗中搅扰,给师父翻案恐怕是不能了。
林楚凡强压心绪,劝道,“我知道你心中委屈,我也不痛快。可是,形势比人强啊!这里是国都,是王室脚下,不再是我们搅动风云的碎冰城了。我有一个计划……”
书童默不作声,强忍着眼泪,听少爷编排着。
林楚凡嘀咕一阵,又声音如常道,“懂了吧?我们只是暂时躲过这一阵风头。
一会儿你去收拾随身行李,我请罗绮将开山掌的三种手法给你誊抄一份,还有那份半月斩。
以前,总想着等你修为更深一些再教你,如今怕是来不及。
未免夜长梦多,不要找楚夕和火苗告别了。留个字条,别写实情。
今后行走江湖,棍法不要轻易动用。虽然秘籍流传甚广,但咱俩的手法,和他们终究是不一样的。
最后这句,别说给罗绮听。
天香有异,并不是所有人都如罗绮一样可信。你别把自己当她们的人。愚忠,是没有好下场的。”
这一刻,在书童林飞眼里,少爷仿佛化身年少时的母亲那样慈祥,却又像父亲每次离家之前那样唠叨……
也不知林楚凡絮絮叨叨说了几句,书童都乖乖听了,还偶尔抬手抹一抹眼泪。
这一幕落入罗绮眼中,甚为诡异。
待到林楚凡请她帮忙抄书,说及林飞的去向,这才心下了然。
她也没多问,只是誊写秘籍之余,将炽焰周边数州之地,天香阁产业的联络方式,一道誊写出来。
林楚凡讨回借给林飞防身那颗涣灵散珠,用同样的方法,在瓷瓶内戳破。
他慎而又慎地叮嘱道,“此物危险,你应该有所体会。若遇强敌,正不可取,就用此物制胜,千万小心防护自身。”
罗绮更是将金票、金币装了不少在林飞的包裹中。
后者忍来忍去,终究还是嚎啕起来,搂着大师姐,表达他的不舍。
林飞哭了好一会儿,心情平复了些许,也知道自己终究是要走的。便起身来到林楚凡之前,想要跪倒下拜。
这如何使得?
林楚凡赶紧去扶,结果腿上夹板仍在,行动不便,也跟着摔了下去。
林楚凡抱着书童的腿,小声嘀咕,“师姐,照顾好自己。出门在外,可留长发,换女装,与书童林飞相区分。修灵未成之前,不要寻暗影楼的晦气,他们水深。还有,还有,若是道听途说了什么有关林府,有关我的谣言,切记不可轻信……”
罗绮怒道,“你俩个有完没完?在这拜天地呢?还不赶快起来!我早些送他出城,也好早些回来。床上还躺着个半死不活的呢!”
罗绮一言,说得二人面红耳赤,顿觉姿势确实不太雅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