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这是在手把手地教我们做宰相啊!”
会议结束之后,一些文官经过袁可立身边的人,听到袁可立感叹道。
此言一出,一些原本还不明所以的官员,顿时明白过来。
前汉丞相陈平曾言:“宰相者,上佐天子理阴阳,顺四时,下育万物之宜,外镇抚四夷诸侯,内亲附百姓,使卿大夫各得任其职焉。”
而他做宰相的开始,就是在里中社为宰,分肉食甚均,因此有宰天下如宰肉之叹。
如今皇帝手把手地教他们分配权力、让群臣各司其职,可不就是在教他们做宰相吗?
这让一些臣子愤懑的心情,一下子消失很多。他们仔细回想,发现皇帝并不是在怪文官夺取武官的权力,而是怪他们夺了权力却没有好好运用,导致武备废弛。
任谁遇到这样的情况,估计都会生气。毕竟治理天下武力必不可少,否则很多乱七八糟的势力都会冒出来。
像是所谓的漕帮,此前漕军强盛时,都没有多少人听说过。但是在漕运总兵不设后,漕帮、船帮的名字,就越来越多地出现在众人耳朵里。
这代表着漕军衰落之后,漕帮在一定程度上取而代之,占据了这个权力。
漕运衙门对漕帮无法像对待漕军一样管辖,这就代表着朝廷在逐渐丧失这方面的权力。
群臣想明白这点后,对皇帝更是理解,对袁可立的佩服也多了几分——
此人能这么快就明白了皇帝的意图,并且毫无保留地向其他臣子道出,削弱群臣的愤懑心理。
难怪皇帝升他为弼政大臣,当做事实上的宰相对待。
袁可立此时的做法,可不就是在“上佐天子,下理阴阳”,实际在做宰相。
袁可立同样有这个感觉,甚至觉得自己做得还不够,要不然也不会让皇帝为漕帮的事情烦心。
再想到皇帝坚持用武勋为漕运总兵,他心中又是一叹,知道皇帝对文臣并不是完全信任。
武勋出身的漕运总兵,在遇到漕帮闹事这样的局面时,毫无疑问地会站在皇帝这一边。皇帝任用他们,就是用勋贵把想在漕运上闹事的人压下去——
毕竟勋贵是否得宠、是否能承袭爵位,决定权几乎完全在皇帝手里。想要用钱财收买勋贵叛变皇帝,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皇帝掌握着这支武力,就能用他们镇压运河上的一切反抗。如果和漕运有关连的人仍旧不听话,那三个用于平定地方变乱的参将营,会首先平定运河上的乱子。
清楚地认识到这一点的袁可立,比其他臣子更敬畏皇帝的手段。同时也感觉到,自己做宰相的能力还不够。
甚至可以说,在废除丞相二百多年后。当今的大明文官想着要做宰相,却大多没有宰相的能力。
所以在回到府邸后,袁可立就翻出《史记·陈丞相世家》等篇章,看看前朝的名相,到底如何做宰相。
在皇帝不断放权,甚至打算实际复相的情况下,他觉得自己必须要撑起来,不能让皇帝对文官失望。
杨景辰、温体仁等同样有做宰相想法的人,也和袁可立一样,翻阅史书和紫阁功臣的事迹,揣摩应该如何更好地辅佐皇帝,学会分配权力。
英国公府,张维贤在看到会议记录之后,则是叹了口气。
他的儿子张之极在旁,有些纳闷地询问道:
“陛下帮勋贵夺回了漕运总兵,爹爹为何不悦?”
张维贤看着儿子不明所以的模样,微微摇了摇头,叮嘱道:
“将来我走之后,你一定尽量不要参与朝政。”
“如果拿不准怎么做,那就直接去问皇帝。”
“看在你爹我多次辅佐登极的功劳上,陛下不会为难你!”
张之极更加纳闷,不明白父亲为何这样叮嘱自己。
张维贤没有给自己儿子卖关子,指着会后记录的袁可立话语,说道:
“看到了吧,这是袁可立以宰相的口吻,警告我们勋贵。”
“如果有勋贵没眼色,以为在陛下支持下可以重新掌权。”
“那么文官的反击,很快就会到来。”
张之极还是有些不明白,询问道:
“陛下不就是在支持我们勋贵吗?不但在给功臣封爵,连漕运总兵都复设了。”
“将来不说和文臣鼎足而立,勋贵至少也会有嘉靖朝的地位吧?”
张维贤听得更摇头,反问道:
“嘉靖朝的郭勋、仇鸾是什么下场,难道你还不引以为戒吗?”
“再说了,陛下不是在复设原本的漕运总兵,而是在承认文官掌权的基础上,任命武勋治军。”
“新设的漕运总兵,和原本的漕运总兵地位完全不同,你可要分明白!”
把孙子张世泽一起唤过来,张维贤仔细为儿孙讲解其中分别。让他们认识到皇帝是表面强势,实际是承认了文官夺取的权力。
只是在文官不能胜任的地方,揪住他们的错处,逼他们把一些权力分给武勋。
但是实质仍旧是文官掌权,武勋只是辅助。
张之极和张世泽在他的谆谆教诲下,终于明白了其中的分别,也明白了皇帝对权力的分配。
张世泽若有所思,说道:
“看来在陛下的眼中,文官和武勋的关系,像是前宋的政事堂和枢密院——”
“两者虽然并称,实际上枢密院却是从属,南宋的枢密使更是由政事堂宰相兼任。”
“武勋所拥有的权力,是在文官领导下。”
张维贤听到这些,对孙子的表现很是满意,抚着胡须说道:
“吾家后继有人,足以百年无忧!”
“你这番话是从何而来,为何想到了政事堂和枢密院?”
张世泽得到夸赞,喜形于色地回道:
“是在武术社比赛的时候,听观战的士子聊的。”
“京中有传言说,陛下想重设政事堂和枢密院。”
“如今兵部尚书袁可立是弼政大臣,实际相当于是枢密使,地位等同宰相。”
“以后兵部有可能分出来,重设国初的枢密院。”
张维贤听得眼皮直跳,说道:
“这样的传言多吗?”
“有没有上过报纸?”
张世泽想了一下,说道:
“传言虽然不少,却没有刊登在报纸上。”
“就是喜欢刊载士子政论的《明报》,都没有发表过这些。”
张维贤这才松了一口气,说道:
“没上报纸好啊!”
“看来事情还没定下来,枢密院不一定重设。”
知道五军都督府的前身是大都督府,大都督府的前身是枢密院,张维贤叮嘱孙子道:
“有时间你把这件事告诉其他在都督府任职的勋贵,让他们做出几件实事,上疏向陛下请功。”
“无论枢密院以后会不会设,五军都督府都要保下来。”
张世泽听得一惊,说道:
“爷爷的意思是说,陛下有意用枢密院取代五军都督府?”
“那咱们勋贵和武将、外戚去哪里任职?”
五军都督府的权力早就被兵部侵夺,已经沦为虚职。但是再是虚职,也有很大的影响力,对京营和地方卫所都能施加影响。
勋贵地位如何,一定程度上也会从五军都督府的职位上体现。
所以京城的勋贵,是没有人愿意放弃这些虚职的。
张世泽听到五军都督府可能被取代,简直不敢相信。
张维贤闻言摇头,觉得孙子还差了点历练,指点道:
“别忘了陛下虚置的金吾卫都督府!”
“如果五军都督府不做出点事来,陛下说不定真会觉得没有,把寄衔的人都放到金吾卫都督府。”
“最好让五军都督府有点权,让陛下不方便裁撤,还能用来安置功劳大的将军。”
“毕竟枢密院若是重设,一定是文官掌权。功劳大的将军,需要一个有点实权、却又没什么大权的衙门安置他们。”
张家传承久远,对皇帝的心思很了解。张维贤知道大部分皇帝是既看重武勋,又防备他们。
毕竟文官篡位的可能很小,武将篡位的事情,在历史上比比皆是。
当今皇帝不断提高武将地位,但还是把他们置在文官统领下。无论是朝廷的兵部尚书,还是地方担任督师、总督、巡抚的领兵统帅,统统都是文官。
甚至,皇帝还设立了文官护军使和护军校尉,进一步钳制武将的权力。
其中目的,无外乎是担心武将地位提高后,朝廷失去控制。
所以张维贤就利用皇帝的心思,让勋贵争取把五军都督府保下来,甚至在重设枢密院时夺回一点权力,用以安置将来立下大功的武将和勋贵。
可以说,这次会议之后,朝廷明面上没有什么动荡。实际上所有人都知道,朝堂制度还会改,权力会重新分配。
细数其中根源,还要从皇帝设立四辅大臣虚衔算起。从那时候开始,就意味着内阁、五府、六部这些衙门必然会被改变——
避免首席辅政大臣同时掌握军政大权,威胁皇帝地位。
兵部尚书袁可立地位的提升,就是这方面的直接体现。
像张维贤这样的明眼人更是已经看出,在经过文官的不断夺权带来的权力失衡后,皇帝已打算对朝廷衙门打散重组,重新分配权力。
皇帝命刘宗周重制礼乐,并指出重制礼乐就是权力和财富的再分配,更是光明正大地指明了这一点。
未来文官和武勋的地位如何,英国公张家又会在其中占据什么位置,都会在重制礼乐时体现。
从枢密院和政事堂的传言,想明白这些的张维贤,突然向自己儿孙询问道:
“你们两个人,有谁愿意去海外开藩?”
张之极听得惊讶,不敢置信地道:
“爹爹,开藩的勋贵都是之前没被赐世爵。”
“咱们英国公这样的人家,难道还需要开藩吗?”
“在京城有什么不好,要去海外当野人?”
张维贤听得大怒,斥责道:
“什么是当野人?”
“难道韩王去了海外,以后就是野人?”
“以后不要再说出这种话,否则别怪我把你派出去!”
对张之极着实失望,知道这个儿子算是养废了,最多能守住家业,没能力开辟新局面。
所以他看向自己孙子,带着期盼地询问道:
“爷爷为何这样做,你有没有想明白?”
张世泽还是年轻人,有着建功立业的雄心,要不然也不会组建武术社,和很多有同样想法的勋贵子弟混在一起。
苦思了一会儿后,张世泽道:
“以后勋贵的地位,要看拥有的封地。”
“爷爷是想让咱们家选个好封地,维持在朝廷的地位。”
张维贤满意点头,抚着胡须向儿子张之极道:
“看看,你儿子都比你还明白!”
“勋贵现在对皇帝的用处是什么?除了在新皇登极时出点力,平时就是代皇帝去祭祀。”
“靠这样的作用,陛下凭什么要给勋贵权力?文官凭什么重视勋贵?”
“但是有了封地,那就不一样了。”
“陛下需要我们的贡赋,朝堂大臣需要我们守边。”
“你说,当年我张家若是能世镇交趾,会和现在一样吗?”
取出一幅地图,张维贤指着上面的交趾,以及交趾旁边的云南。
张之极和张世泽这下都明白了,这是看上了交趾的位置,想和黔国公一样,以后世镇交趾,甚至拿交趾做封地。
张之极舍不得京城富贵,不情不愿地向自己父亲道:
“爹爹,黔国公那样有什么好的,他们可比不上张家……”
张维贤气得跳脚,打断他的话语,指着京城的西北方向道:
“难道你还不知道,陛下要在清华园一带建新城,让海外分封的诸侯建府邸。”
“以后黔国公沐家派人来京城的府邸常驻,你看陛下和朝堂大臣会更看重谁?”
对儿子是彻底失望,张维贤发现他连这么明显的事情都看不出来,只沉浸在京城的荣华富贵。
所以他决定加大对孙子的培养,让孙子张世泽带领一批人,前往海外开藩。
自己已经老了,以后张家的地位如何,要指望这个孙子的能力。
召集张家子弟商议这件事后,张世泽很快得到了整个张家的支持。张家在军中的旁支子弟也纷纷推荐人进入武术社和武学,为将来的开藩做准备。
察觉英国公张家动作的其他勋贵,也纷纷加大了对自家武术社的支持,挑选家族子弟,同样为以后开藩做准备。
可以说,英国公作为京城勋贵的领头人,带动了很多勋贵学习他们。
还有很多勋贵盯上了皇帝重设的漕运总兵,纷纷自己书写、或找人书写治军方略,竞争这个职位。
京城的勋贵,在皇帝的各种动作下,完全动了起来,谋求自己在将来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