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脆的响声在身后响起。
沈戮抬了抬眼,他侧过脸,偷瞄着庭院里的光景。
容妤又一次扬手,欲再落下一掌。
阿满全无惧色地扬起脸,似在等候。
容妤却心软了,她真觉此刻的自己就要透不过气来,愤恨地垂落了手臂,别开脸去,对阿满令道:“你走吧。”
阿满却站着没动,甚至上前一步,扯了扯容妤的衣襟,沉声道:“娘亲是厌恶孩儿了么?”
容妤绷紧了下颚。
阿满再靠近她一些,阴冷的声音如同光滑的蛇身,蜿蜒着钻进她耳里,“你可曾想过被你抛下的亲生骨肉,是如何度过这些个无人问津的悲苦日夜的么?哪怕是有片刻、刹那曾想起过我,你又怎会狠心地弃我于不顾?”
容妤胸口压抑难耐,她深深地闭眼,猛地睁开时,竟是因阿满忽然按住了她肩膀,再用力去推,憎恨道:“生而不爱,何必诞下。”
容妤没有防备,这才重重地摔在地上,只因自己亲生孩儿的那狠心一推。
她高高隆起的腹部压了下去,瞬间抽痛了下。
容妤下意识地捂住肚子,她觉得不妙,好在痛楚渐渐淡去,阿满则是后退几步,刚好遇见紫苑他们端着果盘归来,阿满假意摔倒在地,绿禾见状,立即来扶,搀着阿满起身后又为他弹落衣衫上的灰土,转头再看,这才发现容妤瘫坐着。
“娘娘!”绿禾一惊,赶忙冲了过去。
紫苑怀里抱着沈容,自是不便帮忙,见绿禾将容妤扶起来后,刚想开口询问,阿满已经委屈地说道:“这庭院的台阶实在太高了,害得我和娘娘都踩空摔了,我是不要紧,只怕娘娘腹中骨肉……”
容妤强压住内心郁气,她对绿禾摇摇头,示意自己累了,这就要回房去休息。
绿禾赶忙照做,临行之前,嘱咐紫苑将两位皇子送回来处。
阿满还在离开时恭恭敬敬地拜别了容妤,他对着她的背影行了大礼,表示容妤可随时召见他来舒卷宫。
待回去了房里,容妤才静下心来,她遣退了绿禾,独自躺去了纱幔里,阿满的变化令她震惊不已,许是太累了,又或者是太乏了,她竟然逐渐睡去。
梦里夜风丝丝似酒香绕指,一袭天青色衣衫的下摆倒映在台下水面,月华氤氲,荷叶如碧,那人似乎在说些什么,她听不清,也看不真切他容颜,直到他欲离开之际,她情急之中呼喊他。
他停住脚,回身时问她道:“难道你此前扮成哑妇,竟都是骗我的?”
这话本不会令她心生愧疚,直到他字字珠玑地问出:“张家人对你恩重,你连他们都要蒙骗,可知是你的私欲害得他们全家惨死?”
她变了变脸色,忽然觉得自己的双脚被手掌抓住,低头去看,是满面鲜血的张大哥和张大嫂,还有张家孙女和那两个孩童……
他们瞪圆了眼睛质问她:“我们死得惨、死得冤啊……都是因为你……你隐瞒了身份,引来了朝廷的人,你为何要害我们至此?”
容妤猛地惊醒,她大汗淋漓地从床榻间坐起了身,气喘吁吁,全身发抖。
纱幔外立即传来了脚步声,沈戮撩开了帘子,见她满头冷汗,便坐到她床边,探手将她整个人都抱进了怀里,低声问着:“做噩梦了?”
她人还是恍惚的,亦不知他是何时来的她房里,只失神地睁着眼,好长时间都没有醒过神。
沈戮蹙起眉心,他抬手抚去她脸上的冷汗,又将手掌落在她的腹上,安抚道:“别怕了,有寡人在呢,你和孩子都会平安无事的。”
她的小腹还是会隐隐抽痛,但沈戮的音调平缓而柔和,逐渐令她心绪安宁,便闭上眼睛,靠在了他胸膛上。
真是诡异,他竟然会有让她感到安心的一天,容妤明明是恨这个人的,却不得不依靠起了他的怀抱。
可想到此处,阿满的那句话又令她痛彻心扉。
她今日得到的一切,都是来自沈戮的施舍,她视如牢笼,阿满却爱不释手,他们明明是母子,怎会走到这般局面?
“是阿满和沈容说了你不爱听的话么?”沈戮在这时低下头,细细端详她神色,“方才来了后见你小睡,不忍吵醒你,却听你一直在说梦话。”
容妤全身僵直,心脏都要骤停。她……竟在梦中发出了声音?
沈戮的手掌摩挲她脸颊肌肤,眼神又沉下一些,低声询问道:“是药草起了效?你何时恢复了声音的?”
她心中惶恐,怕自己稍有不慎会惹他怀疑,便思虑着该如何回应他这话,好在他很快就释然道:“你梦话倒是含糊不清的,寡人再要晏景来舒卷宫继续为你敷了草药,总会让你的喉咙彻底痊愈。”
容妤稍微安心了一些,心想着他倒不像是在怀疑她,她也就不应表现得过于慌乱才是。
直到沈戮忽然说了句:“寡人在天清门做道长的那会儿,曾听师父过起过因果。其实凡事都有因果,你看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天灾**,群雄逐鹿,若不是沈家在百年前一统山河,这天下恐怕还是要五步一诸侯,十步一天子的。”
容妤听得出,他想说的是,沈家得以称帝,是天道的因果。
沈戮再道:“你看日月代序,四季交替,人有生死,木有春秋,生时做的孽,也许不会立即得到报应,这就是恶人可长命百岁,善人未必到白头的原因,但因果终将会降在后世头上,生时孽债,后人来偿。”他的手抚着容妤的肚子,沉眼道:“而寡人不希望寡人的因果,落在自己的骨肉身上。”
世人贪婪,不知满足,恩怨悲欢,皆是因果。
人心可怖胜似妖鬼邪魅,一己贪欲亦可毁掉一座城池。
“不要再见阿满了。”沈戮眼里渐起杀意,他放在容妤腹上的手掌收紧了一些力道,“他会害你动气,也会害寡人未出世的孩儿受苦,便不准你再与他相见。”
容妤却猛地抬起头,她错愕地望着沈戮,欲言又止片刻,终究是不敢开口坦露自己的声音。
没能问出的那句话是。
为何要把阿满逼成这副模样?他明明,也是你沈家的血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