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要做蠢事……”容妤是一路跑来的,由于焦急不已,她鬓发上的簪子都已经坠落,略显凌乱的乌发散在胸前,她气喘吁吁地向前一步,脚底踩在血红的积水中,望着面前的容夙摇头道:“不可要了他的性命。”
容夙露出不敢置信的神情,他以为自己听错了,但又见容妤那副惊忧、留恋的模样,他方才意识到的确是听见她说“要留那人的性命”。
“你竟舍不得他?”容夙猛地皱紧了眉头,咬牙切齿。
容妤实在是不愿听见这话了,她受够了旁人的猜疑,也不愿再回应类似的问话,只道:“若阿满与他的弟妹长大后知晓了此事,你觉得他们会放过你?即便你是国舅,也是他们的舅舅,可比起生父,哪个更重?”
“你休要和我提这些谬论!”容夙猛地踏上前来,他指着容妤怒喝道:“分明是你自己放不下他!时至今日,你假借着那些恨意做借口,只不过是想要与他纠缠下去!倘若不是,如何为他一次次地生下孩子,你心里根本就没有容家!”
容妤被他斥责得面红耳赤,余光瞥见周遭的蒙面人个个都在盯着她看,她羞怯难当,竟是蛮不讲理起来:“总之,你不能杀他!”
“他如今病卧在榻,错过了这次,如何再找机会?!”容夙哪里肯听容妤的挽留,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决不能再回头了!便转身命令蒙面人冲进沈戮的房里,要取他人头,更要让他尝受自己的寝宫被屠戮的血流成河的滋味!
容妤却在这时飞快地冲了上来,她拦在沈戮的房门前,斥责那些蒙面人道:“谁敢上前?!”
蒙面人不由地退后几步,彼此面面相觑,倒是谁也不敢在贵妃的面前造次,更何况,这位贵妃又是幼主的母亲,还是国舅的亲妹,她的命令,自然要遵从才是。
容夙愤恨地回过身来,他扒开那些蒙面人,怒不可遏地瞪着横在门前的容妤:“你当真要为他破坏你我兄妹之间的情谊不成?!”
容妤昂起头,毫不胆怯道:“有违天道之事,绝不可做!这世间并不是非黑即白,过去的事情谁也无法改变,又何必再让世间多出冤死的亡灵?你不怕阿满长大后取你的性命么?”
“阿满留着的是我容家的血脉,他长大之后,自会明白我这么做的道理!”
“此乃弑君!罪不可恕,你对他做的种种一切竟还不够?”容妤愤恨地瞪着容夙,“你还想要继续骗到我何时?!”
容夙愣了愣,他眼神里闪过一丝不安,但又觉得容妤是不可能会知晓实情的,干脆一把按住她的肩头,想要将她硬生生地拖走。
可容妤忽然喝道:“你假扮他与父亲一起联合骗我的事,也要一并算到他的头上不成?!”
容夙神色大骇,猛地放开了容妤,身形摇晃间,已被容妤占据了下达旨意的上风,她从怀里拿出了为阿满摄政用的沈戮的玉印,提高了音量对众蒙面人道:“退出陛下的寝宫,没有本宫旨意,谁也不可入内!”
数名蒙面人被她的坚定所震慑,纷纷退后。
容夙眼里还有清晰可见的不甘,容妤当仁不让地瞪着他,再道:“离开。”
或许,这就是天意。
容夙咬紧了牙关,难道就要放弃了吗?明明只差一步了!推开这扇门,就可以取了沈戮的首级!
只有他自己知晓,为了这一天,他已经等候了太久太久。甚至不惜将自己的妹妹也拉入这地狱深渊,害得她屡次与死亡擦肩而过。
后悔吗?他也曾反复问过自己。
可在那无数个漆黑的梦境中,他回想起破败的容家与自己所遭受的不公……血腥记忆令他无暇顾及生者的安危。
可他也清楚,只单单凭借他一己之力,自然是无法掀起血雨腥风。更何况,如若他再一意孤行下去,已经知晓真相的容妤必定会与他彻底决裂。
而容妤又何尝不是独自身处炼狱之中呢?
在她孤寂的梦里,四周总是浓烟弥漫,暗寂无人,每一次,她陷入的都是另一个更为深暗的幻境之中。
梦中梦。
她小心翼翼地走在自己的梦里,一转眼,就能看到四壁皆是血色,且呈现出一层又一层的洞穴,里头睡着浸泡在血水里的亡魂。
那些都是她失去过的亲人、友人……她总是不知所措地向前踏去一步,每移动一下,脚心都传来如鼓的敲击声,正是朝廷暗杀之夜的马蹄声。是在那一刻,容妤深觉自己身在十八层地狱的狱底,满眼所见,尽是绝望。她深知自己必须要离开这里了,身体传来阵阵不适感,如若再沉沦下去,她必会被这噩梦中的记忆吞噬。
当她飞快地朝前方跑去,可路途无尽,耳畔寒风阵阵,亡魂们开始痛苦叫喊,他们在哀号,在咒骂,在怨恨,仿佛怪罪容妤至今没有为他们报仇雪恨……
而亡魂们又如千丝万缕的浓烟升腾而起,扭曲地汇集到一处,逐渐形成了一只皮色怪异、身躯庞大的巨人,他捶胸顿足,号叫怒吼,满目凶光地注视着皇宫,紧接着,他举起双拳,竟是将整个皇城城都狠狠地砸成了废墟碎片!
“不!”容妤惊叫出声,皇城里,还有着她如今需要保护的人,阿满,沈容,伶儿!
可亡魂们却如对待蛆虫一般地毁掉了这座城,令容妤颓唐地注视着眼前一切,直到亡魂身上的黑色浓烟逐渐散开,以雾堆砌出了一个高大的男子的模样。
他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容妤,眼神轻蔑,唇含冷笑。
是她父亲的脸孔。
容重欲言又止地望着她,似乎想要开口与她解释什么,可最终,他被拖回了地狱,身体如星辰一般散落在容妤的脚边。
容妤每次都是在这时从梦中惊醒。
如今想来,父亲想要同她说的,会否就是迟迟都没能告知于她的真相?
她与沈戮之间的所有纠缠,都源于曾经的那一场居心叵测的骗局。
父亲与容夙骗了她,令她记恨沈戮数年,她对他所做的一切,统统都是容家布局出的阴谋。
又怎能还一味地埋怨着是他沈戮害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