伶儿虽看不见,但听她这么说了,就非常惊讶道:“那这里难道是——”
“自然是天清门。”姑姑立即拍了两声手,有女弟子前来,姑姑同她道:“为这位姑娘端来热水,好梳洗一番。”
女弟子躬身回道:“是,姑姑。”
姑姑又对伶儿道:“这位姑娘,你既然已醒,就同我说说你是为何会来到这里的吧。”
伶儿一听这话,怅然若失地垂下了眼。
她虽然贵为公主,可权朝被夺,她又被指婚给哥舒外族,是为了逃难,她才与宫人逃了出来。
本来的日子也还算好,隐姓埋名,躲得过外族的眼睛,也就能多自在一阵子。
犹记得那是两年前的事情了,为了助自己出宫,孟大人和嫡子孟翮帮衬了许多。他们为伶儿提供了住处,连侍女也好生照顾着,一直住在香洲东城,离皇宫是极远的。
可这样祥和的气氛估计也维持不了多久时日了,虽说大家都有一种祸不临头、事不关己的悠然态度,但是近来城里的行人俨然变得稀少,好多富庶人家都在托关系去各远的地带,都是为了躲避萧帝部下的搜查。
沈姓之人难逃屠戮,上一站是北城,很快就会来东城搜人了。
与城外霍乱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城内的安然太平。百香楼君子兰号的厢房里,围坐在桌旁三人打扮各异,其中两名是富商模样,另外一位是年轻公子、翩翩少爷,一身黛蓝色长衫,虽样貌清秀,却也不会弱不禁风,倒要归于儒雅一类。
桌上一人捻动着手中的大串佛珠,阴阳怪气一句,“这战事多如牛毛,关卡重重,不管走个什么东西都要查了又查。唉,外族的皇帝登基之后,咱们中原人的日子可不好过了,还不如把货卖给那些蛮夷了。”
“蛮夷就不是外族了?一样的道理,且都要被世人谩骂。”瘦脸的那人嗤笑,不由长叹,“要我说啊,现在这世道,还是明哲保身咬紧。”
长衫那人啧啧嘴,“如此一来,商贾可如何混日子啊。”可转念一想,他眼里登时亮光,“要是能有人穿针引线,和朝廷做起买卖交易,可就不愁货会压箱了。”
于是乎,两双眼睛便都直勾勾地看向了那位黛色衣衫的年轻少爷。
“怎么都这样看着我?我脸上有奇怪的东西么?”孟翮不由笑道。
长衫那人赶忙陪起笑,“看孟公子说的,这普天之下谁人不晓你孟家势力?而你长姐又进宫做了陛下的佳丽,于情于理,孟公子都算是陛下的妹夫了。”
孟翮笑的风轻云淡,讲得也漫不经心,“二位之意我懂得,实不相瞒,我倒也考虑到货物问题,待有合适的时机,我会与长姐说起此事,让她探探陛下口风,也好让我们今后的买卖流通起来更为便利。”
一听此话,二人便笑吟吟地对孟翮献起了殷勤,又是倒酒又是夹菜。可孟翮并不以为然,他并不情愿对萧帝低头,只是近来买卖冷清,家中的父亲也在为此烦心,他总得想些对策。
而自打萧帝继位以来,其残暴的名声倒是渐渐响彻了大江南北。百姓们日子过得苦,官僚们迫害得深,连前朝公主都不肯放过。
尤其是那改名为萧夺的哥舒外族,仗着自己是萧帝的外亲就想纳前朝公主为妾。
孟翮思及此,总会对那哥舒一族感到憎恶。不禁念着,忘了才好,这样大家就都会清净。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急迫的女子声音,大概是同外面守着的人发生了争执。孟翮越发觉得那声音耳熟,同桌旁二人示意了下,便迅速站起身走出去,果然见是阿画站在廊内。
“出什么事了?”孟翮看她神色焦急且慌张,心里也不安起来,“是不是伶儿有了麻烦?”
阿画无可奈何地苦着脸,“公子,咱们小姐昨天起就病了,可是外郊那边又有伤兵送了过去,她非要去帮忙。奴婢真怕她会感染了什么,反倒加重自己的病情。但她不听奴婢的,奴婢只好来找你了。孟公子,你快去把她接回来吧,她只听你的话。”
孟翮一蹙眉,立刻点点头,随着阿画便走下楼去。
晚冬雪深,寒来霜落。
萧军自入驻东城已过去了半月,当地县令自当是万分感谢萧军的相助,巴结之人自是络绎不绝。
当地县令对于萧夺的到来更是做到了足够殷勤。待到战势稍有缓和之际,县令便带着萧夺逛遍了东城。百香楼是必去的,结识城内数一数二的富少也是应当的。索性萧夺是爱热闹之人,在如此硝烟四起的时期,他也是不会忘记享乐的。
这天,正逢天气不错,县令邀请萧夺去城外靶场射猎。同行的还有县令的表妹素湘。那靶场地理位置偏远,附近没有人家,只一处废弃的村落,受了伤的伤兵都是送去那里的,是一群江湖郎中在护理。
作为被萧帝暂放在萧夺身边的心腹,崔夙看得出来,县令是有意要撮合萧夺与素湘。那姑娘与萧夺年纪相仿,又生得俊俏,骑马射猎样样在行,笑起来的样子很是娇媚。每当萧夺打中靶心,她便欢笑着鼓掌喝彩。
萧夺时不时地朝她那边望去几眼,笑道,“素湘姑娘也来试试看?”
素湘说:“萧将军又拿我说笑了,我那点小皮毛哪里比得了萧将军精湛啊,我可不敢当众出丑。不如——”她眼神灵动,娇笑说:“萧将军教我好吗?”
县令口不对心道:“素湘休要胡闹,萧将军日理万机,哪有闲工夫陪你小姑娘家家。”
“练练射猎罢了,又不是什么大事。”萧夺笑县令小题大做,却也没有教素湘的意思,只管将弓弩放下,从怀中取出烟铳,道:“来人,点烟。”
崔夙本想上前,不料县令已向素湘使了个眼色,后脚便见她笑盈盈地凑到萧夺面前,为他点燃了烟。
萧夺吐出一口烟雾,略微侧过眼,“崔夙,前线战况如何了?”
崔夙瞥一眼县令,继而汇报道:“回剑将军,今早哨兵传讯,军营驻扎与咱们距离东城城同样的城郊外,至今仍未有丝毫前进的意思。依我所见,那些满意的按兵不动,是打算诱敌深入。”
萧夺问:“前阵子抓来的那些俘虏呢?”
崔夙道:“伤势太重,问不出有用的东西,本想当场杀掉,谁知外郊那边的郎中跑来多事,硬是给拉去治伤了。”
萧夺吸掉最后一口烟,淡淡一句:“崔夙,去外郊。”说罢便上马离去,县令对素湘叹息一声,心里念她怎么这么没用,连留萧夺多在这里待会儿的能耐也没有。素湘一脸悻悻,她只得跌跌撞撞地跟着县令追上萧夺。
此时的外郊村庄里正乱成一团麻,伤兵们陆陆续续地送进来,其中不免有蛮夷的人。一些守在外面的萧军不肯让郎中将受伤的蛮夷带进去,医者们连连求情,倒惹怒了其中的一名萧军,怒喊着:“再吵,再吵杀了你们!”
窗外几声响,屋内的伶儿怔了怔,有人示意大家出去看看,伶儿便随着大家一起走去外面。
站点外围着满满的人,地面摆着三个担架,分别有伤势极重的士兵躺在上面。只不过他们身穿蛮夷盔甲,这才是他们不被允许进入的原因。
“他们需要先止血。”有人惊呼,拍拍伶儿的肩膀说,“我去拿纱布过来,你们先去处理伤口!”
伶儿点点头,可是身侧的医者却劝她不要过去。她一个瞎子,也帮不上忙的。可伶儿却挣开他们,循着平时记忆里的路径飞速地跑上前,扯下自己的衣裳布条,摸索着蹲下身去,为其中一名蛮夷士兵的小腿进行粗略的包扎。
“你干什么!”萧军命令道,“不许救敌兵,不然将你视为乱党处置!”
她充耳不闻,快速地包扎完毕,突然一声箭矢划破空气的声响。
她停下动作,箭矢射在了地面。她松了一口气,同时也浑身疲软得像是病入膏肓。孟翮与阿画在这时赶了过来,越过人群找到伶儿,双双架起她往后拖。目睹方才景象,孟翮惊魂未定地在她耳边说:“你不要命了吗?自己病得那么重,还跟人跑来这里行侠仗义,你当真以为那箭矢是长眼睛的吗?”
伶儿回过神来,还有些不服气地挣脱几下。
其他人也来安抚道:“是啊是啊,现在不是逞强的时候,他们人太多了……”
恰逢这时,人群外面传来马蹄声,一个士兵喊道:“是将军来了!”
众人便自觉地分开到两侧,士兵们立刻笔直地挺起胸膛。
孟翮拉着伶儿往人群外面走,想趁乱离开。伶儿咳嗽得厉害,她大概是发了高烧,额头热得烫人。阿画催着快走快走,小心又惹出什么事端。
伶儿却愤愤不平地转头,站住脚。
虽说她是看不见的,但周遭的人可以看见人群深处,身姿英勇的男子如同众星捧月,背对她而站,像是在低头审视着担架上受伤的蛮夷士兵。
而后,那名男子走到刚刚放箭的人面前,俯身低问一句:“方才是不是你?”
对方被他冷酷的声音吓得直哆嗦,那男子吼着又问:“回答!”
“是!”
语毕,男子扬起手中的鞭子狠狠地抽下去,一下、两下、三下……全部都打在他扛着弓弩的左臂上,他说:“萧军不杀无辜,要不是战时需要人手,我今天定押你当众游街!”
士兵连连求饶,叫着将军小的错了,小的知错了!
这些都被伶儿听到了,她忍不住高声脱口而出,“他并没有伤及到我!与其去责怪自己的手下,不如救人要紧!死亡面前又怎分敌我?都是命,都贵重,你们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死了,就真的能打赢胜仗吗?我还以为萧军长官都是分得清青红皂白的人!”
孟翮急了,大喊一声:“伶儿!”
伶儿?
这名字滑进萧夺的耳中,他回忆了片刻,猛然僵住了身形。
说来也真讽刺,中原战火漫起之日,他一路奔波于沙场,心心念着国难当头,倒也渐渐无心顾及他的那份儿女私情。
萧夺的眼里在霎那间亮起了幽然火簇,透出明亮的光。他转头看去,见她站在那里,恍然间如同回到了皇宫里的那些时日。
“伶儿?”他蹙起眉心,转过身形,使得崔夙也一同望去。
崔夙不由心下一惊,那站在人群里的女子,可不就是前朝公主嘛!
伶儿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神情忽然变得骇然。孟翮自然也是措手不及,会与萧夺在这种地方重逢,他做梦都不会料到。好在他尚且保持着最后的理智,一把拉住伶儿与阿画,只能是仓皇逃离。
外面滴答滴答地下起了雨,天空阴郁,晚风乍起。
战事蔓延以来,除了繁多的军情要务,崔夙总要在他的耳边苦口婆心地念叨:将军聪明过人,却总是故意做一些糊涂事。
而此间时刻,萧夺背靠着椅子,总会让他想起她雪白的面容与纤细的身段,柔和的眉眼和蒙昧的眼神。
崔夙在这时敲门进来,萧夺沉声问道:“查到她的住处了么?”
“回将军。”崔夙低下头,哂笑道,“几个小兵偷懒打盹,不巧在路上跟丢了。”
萧夺嗤一声,“一个大活人,竟也能让你们跟丢。”
“将军息怒,我再让他们去查就是。”
“不必。”萧夺一摆手,倏然起身,抓过大衣披在身上,他说,“我亲自去找。”
崔夙试图阻止他,可见到他的脸色难看得很,话到嘴边又不敢直言,最后斟酌着劝道:“还请将军听崔夙一句,再多几日,东城城就会守下,你又何必为了一个匆匆一面且不会再见的女子费这般心思?外面雨势渐大,哪怕是等到明天——”
萧夺的目光阴沉,他一脚踹上身后的椅子,怒斥道:“给我闭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