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雨还是下得如瓢泼一般,哗啦啦地砸落在地,积水满街。
伶儿站在窗边感受着雨幕出神,她心乱如麻,已经不知是第几声叹息。孟翮在她身后的桌子上写着信,是打算寄去给父亲的。
见她脸上写满了忧心忡忡,他也极为担心,心中同样是乱到了极点,可他至少要维持住表面的镇定。
当初她逃出了皇宫,险些无处可去。幸而他因父亲在生意上的往来而前去东城,便偷偷带上了她,将她安顿在新的宅邸里。时日一久,她也已经重新振作,渐渐地,她将不愉快的往事都抛去了脑后。
后来的某日,不知怎么地谈及到了萧夺。那是唯一一次讲到他,她沉默半晌,最终道出自己其实并没有任何招惹过他的地方。
孟翮在当时苦笑道,“你没招惹他,他来招惹你,不是一样的道理么?”
话虽如此,他却也担心这样一来,更是没办法同家中说起自己与伶儿之间的事。起码目前看来,想要娶她,已是很难被父母亲同意的了。
“伶儿。”他轻声唤她,“不如——我们离开东城吧。”
伶儿听到这话,只觉得心中一跳,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她转头去看着他,眼里堆满了歉意与自责,“孟二哥,好端端的,怎么说起要走了?莫不是因为今天……”
“哪儿的话呀,你看你,乱想些什么呢。”孟翮放下手中的笔,宽慰地笑了,“我是觉得东城现在有些乱,都是被战事搞的,早点离开也好,谁知道这里哪天会不会兵戎相见。”
伶儿却还是默不作声地站在窗边,只是脸色稍有变化,苍白如纸,她不知还能说些什么。
孟翮便走过来握住她的手,抚慰道:“你又在乱想了,我从来没有怪过你。”
伶儿微微蹙眉,摇了摇头,“孟二哥,我是觉得怕,我很怕……”
“你怕什么呢?”
“我不知道。孟二哥,我就是觉得心里不安生。”
孟翮将露出顽皮的笑容,“现在好点没有?有我在,伶儿就什么都不怕了。”
伶儿的笑容苦涩又僵硬,怕他担心,她只好努力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可那日的景象又再度回荡在她的脑海里,她好不容易逃出皇宫的,险些是要被指婚给外族,而萧夺又是那样阴冷之人……她本以为忘得掉,偏偏他又出现了。
或许孟翮说得对,惹不起,总躲得起。趁早离开东城,这里的确是是非之地。伶儿望向窗外,她能听见雨水的声音似乎小了些,想来多年来都要是盲的,她的听觉要比常人敏锐百倍,便对孟翮说:“孟二哥,时候不早了,送我回阿画那里吧。”
孟翮含笑点头,打趣道:“这倒是。你再不回去,阿画可真要急坏了,还以为我硬是留你住在我这,明早还要替你和那些郎中们找借口搪塞过去。”
伶儿有些窘迫,随后,倒也慢慢地抿着嘴角笑了。
雨夜的风凉,好在伶儿吃了些药,除了偶尔的咳嗽外,热度已经退了下来。街上的行人稀少,地面的积水流淌着粼粼波光。一炷香的功夫后,她撑开伞从孟翮的车辇上走下,站在宅邸门口回过头来朝他摆手笑着:“你回吧,我这就进去了。”
孟翮撩开车帘,稍稍探出头来,向她伸出手。她心领神会的立刻把手放上去,孟翮眷恋不舍地握着她,雨水砸上两人的手背,几簇微凉的触感。
他轻言细语,望着她道:“今晚和阿画好好的道个别,我们明天一早就走。”
她笑笑:“这么突然地走,她该埋怨我不提前知会她了。”说罢,便笑着转身了。
孟翮望着她的背影看了好一会儿,让车夫驾马往回时,却见到来时的路被封了。
一群萧军拦在前处,见到孟翮的车辇过来,其中一位萧军长官抬手摆出了“停下”的手势。
孟翮困惑地望着那名萧军走过来,撩开他的车帘,往车内寻摸一圈,继而用公事公办的语气对他说:“就你一个?”
“是。”孟翮觉得他像是在盘查奸细,失笑一句,“你不都自己瞧见了么?”
“没办法,我们也是奉上头命令查人。没事了,你先走吧,咱们过会儿还会见着。”
孟翮皱皱眉,直行离开。余光瞟向外头,这附近的人家里都有萧军士兵进进出出,搞不好是在挨家挨户的搜。怪不得那名萧军会说那句“过会儿还会见着”的话。
他心中有些不宁静,又嘲笑自己胡乱猜测。然而眼前晃过去的是萧夺的那张漠然脸孔,孟翮是真的越想越后怕,他想着必须要尽快带她离开了。可当时的他尚且不知,若是场劫难,费尽心思,终究逃不过。
伶儿回到宅邸里时,阿画和其他人其实都已经睡下了,这里收留了许多无家可归的郎中与医者,伶儿好心地照顾着他们,而阿画也不像是伶儿的婢女,更像是同龄的朋友。见她回来了,阿画忙问道:“你怎么才回来?奴婢好生担心,生怕出了什么差头。”
伶儿微笑:“我这不是回来了嘛,你别大惊小怪的。”
看她不慌不忙的,阿画也就不再问,扯上被子打算睡,谁知房门突然被人叩响。
两人皆是一惊,阿画忙下了床榻去开门,见是一位医者端着盏小油灯站在黑漆漆的走廊里。她对伶儿道:“伶儿姑娘,张郎中有请。”
这么晚?伶儿蹙起眉心,随着医者出去了房内,临行时,她回头对阿画说了句:“你先不要睡,等我回来后,我有些事要交代你。”
阿画愣愣地“哦”了声。待伶儿离开后她才如梦初醒似地回过神,听到院外传来一声尖锐的马儿鸣叫,她飞快地跳下床趴到窗边向下望,好几辆车辇在
士兵们站在百姓的宅子外面做什么?阿画很不理解,然而她回头去望向敞着的门外,伶儿已经走了有阵子了,不知道为什么,她竟觉得这是此生最后一次见伶儿了。
“吱呀——”
医者在这时推开了门,侧身让伶儿进来:“你先在这里等着,郎中很快就会到。”
伶儿点点头,摩挲着桌子坐下来,她对这屋子倒还算熟悉,平日里也是常来的。
屋子里静得很,伶儿忽然听到由远及近的乌皂靴走路的声音。她迅速转回身,房门被推开,由于看不清面前的人,她原本也没有过多表情,直到一股熟悉的味道飘散开来,伶儿整个人都愕然了。
雨未停,天际有隐隐的雷声漫过。伶儿定睛看着眼前的人,萧夺已走进屋子,不疾不徐地转手,“啪嚓”一声关上了门。
她心跳得厉害,隔着这样短的距离,她再不敢抬头,只觉他在看自己,眸中那两道视线冰冷又炽热,她怕到颤抖起来,全身动弹不得。怎么会是他?他又是怎么找来了这里?伶儿咬着唇,思量着接下来还如何是好。
萧夺察觉到她的惊慌,本想待她平静下来再靠近,可满屋子里都混进了她身上的辛香,他多少有些意乱神迷。加上晕黄的油灯将气氛烘托得些许暧昧,此刻见她,就像是画一样好看。
这么久了,她仍旧是他的魂牵梦绕。他以为他放得下,也该放下,偏偏整个心都装满了她。她一如那杜鹃花,淡淡芬芳,令他忍不住要去抚弄花瓣,又担心会伤到了她。
等他意识到时,自己已经与她近在咫尺。手指不知何时抚在她脸颊上,令她如触电般地别开脸去躲,心脏“扑通扑通”地跳得剧烈。
“怎么怕成这样?”他的眼神像刀子般游移在她身上,仿佛要一寸寸地割开她的所有外衣,“瑟瑟发抖的,莫不是我吓到你了?”
她回答不出,背脊绷紧,突然间,她飞快地就要逃——门在哪边竟都看不清了,她险些撞到墙壁上,而他一把抓住她手臂,轻而易举就拦住了她去路。
“你这是要去哪?”
她很怕,语无伦次的,“是郎中要我过来,我要去找他过来……”
“傻子,这就是个幌子。他自然是要听我的吩咐把你叫过来,不然,我就带着我的千军万马把这些个老房子给踏成平原了。”
他要的,谁敢不给?不就是一个伶儿嘛,给就给了,哪会有人想要得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萧将军。
伶儿在刹那间懂了这道理,她真蠢,若是早点看出来,就不会被骗来这里了!想想就会知道,郎中怎么会在这种时间找她?再想想今天,她明明见到了他!既然这般,那么一切都是他设计好的了。如此一来,她竟也将那莫名的惧怕一扫而光,浮上心头的反而是恼怒与愤恨。
她面红耳赤地推开他,质问他:“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萧夺居高临下地望着她,眼中的热烈缓缓退去,他冷冷道:“我要什么?你还是喜欢这样明知故问。”
伶儿被他的眼神慑到,她知道说什么都没用了,却还是忍不住哀求道:“求求你放过我,我有什么值得你这样穷追不舍?就算是怜悯我,让我过些安稳的日子,我再别无所求!”
萧夺笑了一声:“你怎么说得这么绝情?我只知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伶儿虽听出他在笑,却也听得出他笑里的刺骨冷峻,这让她心中再度慌乱起来,不觉地放缓了语气,竟称呼他:“萧……将军……”
话音刚落下,萧夺已经抬手将桌子上的书籍与墨汁掀翻。黑色的墨水溅了满地,书籍噼里啪啦地落下,他踩在上面勃然大怒:“伶儿,你不要不识抬举!你知不知道我今日为了找你,几乎把东城城给掘地三尺地翻了个遍!”
她不知道,她也不想去知道。
他却怨她:“你明明清楚我在皇宫里对你所说所做,却偏要用将军二字来故意奚落我!今天你要给我听好了,伶儿,这辈子我在哪,你就得跟着我在哪!”
她一口回绝:“我不!”
“由不得你!”
“萧夺,即便如此,你从我这里也什么都得不到!”
“得不到?”萧夺几个大步迈上前来,死死抓住她肩头,“你以为我只是为了得到你?倘若真是如此,我当日在皇宫,又或者是今天、现在、这一刻就可以把你纳为己有!这世上没什么东西是我萧夺得不到的!”
“可我是个人!”
“就因为是你!伶儿,就因为你是我第一个动过那么点心思的人,我想要娶你回去,我想去珍惜你、疼你,我是要把你带回皇宫里的!”
“是你不顾他人死活,我不是你,我没有要风的风要雨的雨的造化,我也不该和你有交集!”伶儿拼命挣扎起来,他使了一个大力道就将她按到了桌子上面。
天旋地转之中,她一时慌乱,下意识地胡乱踢打,指甲一划,竟在他脸颊上划出了几个血道子。
突如其来的刺痛令萧夺锁紧了双眉,她这样不情不愿,真是惹怒了他。末了他扬起手来就要打她耳光,她一仰头,倒也不怕他会真的打下来。
他咬牙切齿地盯着她,好不容易将怒火平息,缓缓放下手来。
“伶儿。”他心意已决,冷嘲一声道,“你这次死活都是要跟我走的,最好别和我耍什么花样,我奈何不了你,可我奈何得了你那位孟二哥。”
伶儿猛然一怔,愤怒地看向他:“此事与他无关,你若敢害他,我绝不会原谅你!”
他勾起嘴角,冷声威胁着:“这就要看你了。”
她不由得流下泪来,“你为什么要逼我到如此地步?”
他则攥紧了她的手,无视她的泪水,也假装看不见他的痛苦,作为十七八岁的年纪,他只知道要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你是萧帝亲自指婚给我的人,可你竟敢逃跑,让我在文武百官面前丢尽了脸面,这是你自找的,可不是我逼了你,你得用这辈子来还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