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变天了。”
阿月和月无忆并肩坐在山神庙的庙顶上面,注视着山外的远方。
地平线上翻涌着一道乌云。铁骑踏过带起的滚滚烟尘,与黑压压的天幕接连成不祥的预兆。
月无忆低声问:
“萧颂山距离这儿还有多远?”
阿月遥遥指着距离荒山只有一百里的地方,说:
“他的一支轻骑军驻扎在那里,他本人三日之内就能回来。”
月无忆跟随着阿月的手指,注视着那一片密林。
如今,很多事情是阿月能看到,而他看不到的。
比如萧颂山为什么回来,这次回来之后,又要去往哪里。
月无忆远眺着那个方向,轻声说:
“萧颂山的祖父去年去世了,没过几个月,严昌业也阖目长辞。当年的那些事,不知道萧颂山能知道多少。”
阿月清浅地笑着,微微摇头:
“知道多少都不重要了,如今的萧颂山不需要靠着当年的萧家、也不需要仰仗山神,就能做出一番事业。真快啊,无忆,你还记得萧颂山戴着野花在山神庙里唱歌的样子吗?”
“想忘都忘不掉,那么酸的野果,不想再吃第二遍。”
“没机会吃了。这次萧颂山回来,就算是和你我、和这座山,做最后的拜别。”
“现在想想,阿月,你觉不觉得萧颂山的祖父是故意的?故意让萧颂山去找一件还不知道是否流传在世间的传家宝,其实就是想让萧颂山离开这里,去外面闯荡。”
“或许吧,又或许是看出了萧颂山想要离开,萧老爷子才替孙子找了个合适的理由。无论怎样,萧颂山现在做得很好,其余的,都没什么思考的必要了。”
“你希望萧颂山称帝吗?”
“谈不上希望,只是如果最后称帝的人是他,天下苍生会过得舒服一些。这三年在山外,我见证了太多事,也见到了太多所谓乱世枭雄。在他们之中,萧颂山算得上最出众的那个。”
“评价这么高,我都快怀疑你说的是不是我知道的那个萧颂山了。”
“凡人都是会变的,三年足够一个人变化很多。”
阿月停顿了一下,转头看着月无忆,展颜一笑:
“就像你,这三年变化不小。”
月无忆一时间愣住了,下意识地问:
“我变化很大吗?”
阿月想了想,回答:
“和山外面每时每刻都会变化的凡人相比,你没什么变化。但是和曾经的月无忆相比,你变了很多,你从前看我的眼神,绝对不会像现在这样小心翼翼的。”
熟悉的酸涩再次自胸膛涌现,月无忆别过头,不知道该如何应答。
总不能说,三年时间,他依旧和从前一样想不出应该如何面对阿月吧。
沉默有时反倒有用,尤其当沉默出现在月无忆和阿月之间的时候,此中意味,他和她都懂。
暮色沉沉,远处的黑云依旧压抑。
在月色接替夕阳之后,阿月率先开口:
“无忆,我在想,是不是我说的爱太沉重,反倒让你不开心。”
月无忆一瞬慌了神,当即反驳:
“绝对没有。”
“真的没有吗?如果没有,你面对我的时候不应该是这种态度。
“……”
“是不是我……做的不对?没人教过我怎么爱别人,我以为多重复几遍,让你相信我爱你,就算真的爱你。现在想想,不是这样的。”
“别想这么多,阿月,在我面前别让自已这么累。世间这么多让山神大人烦心的琐事,别再让我给你徒增烦恼了。”
说完,月无忆强撑着笑容,拢起阿月的长发。
阿月的头上戴着一枚玉簪,和月无忆头上的簪子一模一样,是阿月从山外面带回来的礼物。
她在某处寻到了一块玉料,亲手雕刻成了这两枚玉簪。
在阿月眼里,属于她的,同样应该属于月无忆。
月无忆说不出自已是应该幸福,还是应该替阿月难过。
阿月没有阻止月无忆的动作,她遥望着月亮,轻声说:
“我明白你在想什么。无忆,你喜欢我,又担心我根本不清楚我自已想要的是什么,对吧?”
“……嗯。”
“我想要的很多,想要天下太平,所以这些年帮着萧颂山和其他凡人做了很多事。但是我对外宣称我是月无忆,算是把原本该属于你的供奉还给你。”
“阿月,你别和我算得这么清楚。”
月无忆不知道此时心中堵塞的苦涩属于哪一种“不该存在的情感”。
但他无暇思考,在侧过脸对上阿月平静的眼眸时,在看到阿月眼底浓郁的哀伤时,所有的胡思乱想都变成了慌乱。
阿月注视着月无忆,认真说:
“是你想要和我算清楚,月无忆,你一直都在和我算账,你从来都不想欠我的,所以我也不想欠你。”
阿月语气平淡,但月无忆听得出,她在生气。
月无忆被噎住了话语,良久才说:
“对,阿月,我是在和你算账,因为从一开始,就是我亏欠着你。你生来就背负着我的记忆和情感,就连你的容貌和声音都被迫和我一样,这对你……”
“不公平?你想这么说是吗?”
“我就是觉得不公平。阿月,你应该拥有属于你自已的情感。”
“哪怕我明知道你喜欢我?”
“我喜欢你这件事,不该成为影响你选择的因素。”
“可它现在已经影响到我了,月无忆,我会因为你的想法变得更难过。”
“你不必难过的,我知道你爱我,阿月,我一直都知道。”
“你真的知道我爱你吗?亲情、友情、爱情,无论哪一种层面我都爱你,你也一样,这有什么问题?”
“这不……”
“你又要说什么公平不公平!”
阿月的声音冷了下来,看向月无忆的眼神落寞又失望:
“芸芸众生,谁又能选择自已的出世?按照你的说法,这都是不公平吗?说来说去,月无忆,你不就是不想亏欠我的感情吗?
“月无忆,我是因你而生、依附你的供奉而化形的精怪,你既然知道我和你有着相似的情感,怎么就不想一想,我想报答你,你却把我推开,把我的所有情感都否定,我会不会难过?
“你自以为的为我着想,真的是我需要的吗?我不开心,你也不开心,才是你想要的公平吗?
“你这样一次次抗拒我爱你,对我来说,才是最不公平的事。
“……月无忆,如果你真的不想要,那就算了。”
言语中压抑的情感在爆发之前,被阿月突兀地掐断。
掌心中的青丝如水一般划过,月无忆想要起身跟随阿月离开的脚步,却被阿月最后的一句话凝固了动作:
“别跟过来。”
依旧是熟悉的声线,却沾染着陌生的冷漠抗拒。
于是月无忆没有追上去。
他就这样在山神庙的庙顶上,独自看了一夜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