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领公寓里因为卧室比较小,公寓里配备的,都是又矮又窄的双层单人钢丝床,床头只有个框没堵头的那种,上面放箱包等杂物,下面睡人。
像黑驴那样的高个子,脚一伸就伸到床外面去了。
公寓里的管理员大妈,那也是有奇招的老江湖,乐呵呵地给黑驴多整了一把椅子,“侬酷酷(上海话,你看看),人噶都是一只椅子,就是侬两只。”
还多优待黑驴似的。
给黑驴把椅子放在床头,正好接住黑驴比别人长得长的两只脚。
好在黑驴随便惯了,好说话,傻笑几声,就那样凑合吧。
不看到黑驴那夜夜支愣在外的两只脚,谁也想不起心酸:倒霉孩子,谁叫你比人家都长得高呢。
天热还没啥,一旦天冷,黑驴那两个驴蹄子就受罪了,黑驴不得不在睡觉时,把两只蹄子用破布、毛巾多裹上几层,才不至于被冻醒。
为此,窦豆还给他织了几双厚厚的毛线袜子,纯羊毛的,黑驴说,可暖和了。
一个人睡单人床还没问题,两个人挤在一起,像白铁原和倪宪鹏那样,就稍微有些吃紧。
但是好在人家是两口子,可以搂抱在一起,谁也不嫌弃谁挤着自己了。不然,亲兄弟还明算账呢。
所以,窦豆跟海群睡一起,就很有些不舒服了。
海群睡觉有裹被子的习惯,瘦弱的窦豆夜里拽不过她,常常因身上没盖多少东西冻醒,一来二去,窦豆感冒了。
还不能让白铁原知道,她是因为夜里没盖被子冻的。
她知道白铁原和师傅这段时间经济有些拮据,不然以师母那样的性格,宁愿住酒店也不会住自己这里,让窦豆跟人挤在一起。
有人该说了,白铁原的画不是值钱吗?多画点画,钱不就来了。
话说能收藏的,绝非俗品。活着的,名不见经传的,谁能每幅画都卖出好价钱?
再者,白铁原也不是印刷机,天天都能印画,创作是需要灵感和心情的。
这段时间和倪宪鹏生活的一地鸡毛,哪还有心情去画画,白铁原首先是个普通家庭妇女,家里的事情掰扯不清,她就甭谈作画。
她跟梵高不能比啊,梵高缺吃少喝,精神错乱,割掉自己一只耳朵,还能创作,那是绝世奇才啊,人间能有几个?
书归正传,窦豆偏偏这几天事情特别多,刚刚满头大汗把一些为了迎接公司改制大会的入库材料搬完、登记好,高唱又拿来很多需要印制的新公司成立大会上的宣传材料。
一动一静一热一冷间,窦豆就这样闪了汗,哈哧哈哧打了几个大喷嚏,到了下午,就开始鼻塞、喉咙痛,继而咳嗽起来。
晚上下班回家,窦豆觉得自己的头很重,经过白领公寓的走廊时,晕乎乎的窦豆差点被脚下的东西绊到。
又有新的住户搬进白领公寓,他们就住在老表原来的那套公寓里。
新来的这对夫妻,是一对装修工,几天过去了,走廊里乱七八糟的工具、日用品、漆桶、装修材料等还没收拾清净。
一些易燃易爆的化学物质,散发着一股难闻的气味,在整个楼道的空间里飘荡。
于雪莹为此去找过公寓物业,但是,人家说了,油漆工总要有地方住吧,同样都是外来务工人员,我们不好厚此薄彼的。
于雪莹质问,不是白领公寓吗?这年头油漆工也算白领了?
大妈笑呵呵地说,什么白领蓝领的,咱们是社会主义国家,可不兴歧视劳动人民啊。时代不同了,做什么都是为人民服务啦。
于雪莹气坏了,那你们还起个“白领公寓”的名字干嘛?不是欺骗消费者吗?我给你们捅到网上去,看以后谁还会到你们这里租房子?
为了钱,欺世盗名,香的臭的,啥人你们都租房子给他住。丝毫不考虑租户的需求和利益。
几个大妈说不过于雪莹,都沉闷寡言,就跟你来个不吭不响。
于雪莹质问,都没话说了对吧,你们等着投诉吧。
几个大妈翻了翻白眼,小样,还投诉呢,有本事你别住白领公寓啊。
于雪莹气呼呼的挺着大肚子回来跟张敬涛生了一场气,“你要是有本事买房,我们至于住在这样的猪圈里,让咱们宝宝闻有害气体吗?”
张敬涛只好厚着脸去跟那夫妻两个商量,赔着笑脸请他们尽快把走廊里的东西挪个地方,说自己老婆怀孕了,闻到异味儿就呕吐。
那夫妻两个嘴上答应得很好,却没什么实际行动。
晚上,窦豆也没吃饭,加量喝了两包感冒冲剂就睡了。
第二天按时上班。
半天里,窦豆一会儿热一会儿冷,浑身酸软,一点力气都没有,她窝在椅子上,把放在公司里的衣服,不论春秋冬夏,全套在自己的身上,外面再裹上一个小毛毯,还是冷。
脖子强撑着托着一颗沉重的头,她艰难的做着手头上的事。
好不容易熬到中午吃饭,她跌跌撞撞的去了餐厅,可是饭菜一口都吃不下,只喝了一点汤。她想请个假去医院一趟,但是不敢跟范可心说,一眼瞅见倪宪鹏跟云躲、高唱他们坐在一起吃饭,她挪了过去,小声对倪宪鹏说:“倪总,我有些不舒服,下午想请个假去趟医院。”
倪宪鹏看了看窦豆因发烧而呈桃红色的脸,正想说话,云躲接了句:“元旦后就是新公司的成立大会,你那些宣传材料都做好吗?会议议程打印出来吗?你这两天有没有去广告公司看看?到时候拿不出来就糟糕了。”
窦豆因发烧而眼含一汪水,看起来像是要流泪,她有气无力地说:“还有三四天的时间呢,这些材料都会按时做好,不会耽误公司的事。”
窦豆这副病西施的模样,让倪宪鹏爱恨交加,颇有点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感觉。
昨天白铁原不辞而别,倪宪鹏整个一天心里像被人掏空了,老父老母又虎视眈眈的蹲守在家里,扫到他的人影就一起扑过来逼迫他复婚。
倪宪鹏心想,你师母走了,没人疼你了,你也争气点,自己疼自己啊,她那边刚走,你这边就生病,你怎么就不能省心点,净给我添乱啊!
你知道不知道生病对自己对别人都是件麻烦事?你自己受罪,还连累别人,给别人找麻烦。
没有人有义务有责任保护你的柔弱和楚楚可怜,在有些人的辞典里,就没有怜香惜玉一说。
敢在大上海混,就要做好跟男人一样雄壮、坚强的精神准备,别指望别人同情!
眼泪不能换来怜惜。这里是大公司,不是你以前待过的杂牌公司。
想到这儿,倪宪鹏没好气地说:“关键时候掉链子,不能很好的保证自己有个健康良好的工作状态,就是对工作的不负责任。”
窦豆低下头,没说话,然后转过身子,缓缓地走了,倪宪鹏看着窦豆消瘦的背影,张了张口,又看了看云躲无动于衷、专心吃饭的样子,最终还是把要说的话咽了回去。
在窦豆请假的整个过程中,张蕊举着筷子没吃饭,也没说话,这时候冲着窦豆大声说了句:“下午,我陪你去医院!大不了扣一个月的工资,或者辞职走人!”
她故意不屑一顾地、朝云躲和倪宪鹏那边翻了一眼。
窦豆稍微侧了下头,感激的说了句:“谢谢,不用了。”
倪宪鹏和云躲在一众人复杂的目光中,埋头吃饭。
回到仓库,窦豆勉力而为的为自己倒了一大杯茶,泡上罗汉果,裹好衣服毛毯重新窝进椅子上,桌上的电话响起,是倪宪鹏打来的:“不行的话,抓紧去医院。”
窦豆的眼泪差点流出来,哽着嗓子,她倔强的说:“一时半时还死不了,用不着。”就把电话挂了。
一会儿沉沉睡去,梦里都是跟菊地在一起,在窦家庄的河边嘻嘻哈哈的钓虾,在低矮昏暗的厨房里给菊地添水洗澡。
菊地的裸身很健康、肌肉很硬实,用手轻轻的抚摸着,指尖的温度给人一种踏实、满足的感觉。
窦豆调皮的用手在他线条清晰的块状肌肉上描红,菊地抓住她的手吻了一下,痒酥酥,**辣的感觉,充斥了窦豆的心。
一会儿冷得发抖,发水了,走在满是水的大街上,怎么都走不出来,她想喊菊地救她,可是却找不到菊地,有时候就这样被冻的清醒过来。
到了下午三点多钟,窦豆觉得自己耳鼻喉眼都往外冒火,咳嗽震得心口好像要撕裂,让她呕吐和喘不过气来。
她觉得自己快要死了,在这空荡荡的地下仓库里,她就是死了,也没人知道。
想到这儿她很是害怕,她不想死,她舍不得父母悲伤。
她还没对菊地说自己其实喜欢他,就是要死,也要让菊地明白自己的心意,然后让他后悔莫及,一辈子带着对自己的愧疚。
对死亡的恐惧让她害怕的哭了起来,她拿起桌上的电话,半睁着滚烫的眼,颤抖着拨通了菊地的电话。
……
陪着楚君红在北京奔波了十几天,拎着密码箱到处烧香,也不知道这些钱撒出去以后,能否把人给捞出来。
菊地觉得楚君红有着跟窦豆一样的倔强,即使不知道结果如何,也要硬着头皮做下去。
也许正是因为太像窦豆,才使菊地不管不顾的要帮她,就像在帮窦豆。
有时候他想,窦豆就像一个虚无缥缈的影子,虽然近在眼前,却远在天边,她的心很难让人琢磨。
楚君红快人快语,有什么说什么,这是两个人不一样的地方。所以,楚君红远在天边,却如近在眼前,沟通起来反而快。
这可能与两个人成长的环境和所受教育不同有关吧。
菊地想,窦豆能像楚君红这么直爽就好了。他又想,窦豆如果跟楚君红一样,她就不是窦豆了,让人爱不成恨不得,举不起放不下。
回到上海,把楚君红安排到酒店后,菊地回到自己的小窝,往单人沙发上一坐,发了半天呆,然后起来打开衣柜的门,打算找换洗衣服洗澡。
窦豆亲手为他做的粗布衬衣一直挂在衣柜里,他从衣架上拿下来,用手摸了摸那稍显粗糙的面料,想起了在颖水县窦家庄的那些日子,想起了在老子天静宫前,武家河畔,两个人一起唱歌时的情景。他拿起放在茶几上的手机,翻出两个人唱歌的录音,手机里响起了两人的合唱——“恋情”。
“落叶飘零的傍晚
在述说明天的寒冷
……
爱人呀,来到我身边吧……”
听完这首两人的合唱,菊地长叹一声,把录音关上,把手机往茶几上一扔,百无聊赖的伸出细长的手,看了看略微长长的指甲,打开抽屉去拿指甲剪时,看到了躺在抽屉里的眼镜盒。
他把眼镜盒里的墨镜拿出来戴在脸上,往远处看了看,又随手摘下,用眼镜布仔细的擦擦,放回盒里,盖好盒盖,重新放回抽屉里。
正剪着指甲,他仿佛又想起了什么,赶紧站起来再次拉开柜门,在挂衣架上急速的翻找着,没找到。
他又拉开另一个柜门,在一格一格的衣服里翻,终于在最底层,翻出了窦豆送他的那件白色毛线夹克。
它还装在包装袋里,拿回来后就被他丢在柜子里。
他掂量掂量这件厚重的毛衣,心想,多少钱来着?嘿嘿,五十块钱。
这是他所有衣服里最便宜的一件,他的一个裤衩都比它贵。
自从窦豆送他以后,他还没穿过。不是嫌便宜,而是他很少穿休闲衣服,他自我解释道。
他把身上的黑色运动衣脱下,换上这件雪白的毛线夹克,对着镜子前后照照,想到窦豆说他穿着这件衣服像北极熊,他忍不住笑了。
正对着镜子傻笑呢,手机响了,他颇有点漫不经心的一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一边倒退着走到茶几旁,随手拿起电话:“喂。”
“菊地,我快死了。”窦豆气喘吁吁的,声音很微弱,但是却像一声炸雷,把菊地惊得当场呆住。
“红豆豆,你怎么了?告诉我你在哪里?”菊地急切地问道。
窦豆虽然已经被高烧烧晕了,但是还没糊涂,她清楚地告诉菊地:“我在公司的、地下室仓库里,菊地,快来救我,快!”
手机依然放在耳边,菊地飞跑着冲出家门,“红豆豆,你一定要挺住,我这就过来。”
窦豆“嗯”了一声,再没声音,菊地虽然不知道窦豆怎么了,但是,菊地知道窦豆正处于危险中。
车子飞一样开到THP公司门口,“嘎”一个急刹车,菊地下了车子抓住一个小个头儿门卫就问:“地下仓库在哪?窦豆在哪?”
那人一看菊地急慌慌来势汹汹,问了句:“你是谁?”
情急间菊地也顾不得那么多,一边使大力硬生生拽着他就跑,一边回答道:“我是唐海平的弟弟唐海潮!”
门卫看到菊地那不容拒绝的样子,只得跟着菊地一起往仓库飞跑。
月初菊地来接窦豆,两个人在公司门口深情拥抱之时,谷国华也是目击者之一,故一听有人焦急的打听窦豆,就着意看了菊地一眼。
虽然衣服不一样,但是像菊地这么拉风的男人,公司里除了黄懿还能有一比,其他人根本没法递爪的啊,所以稍一打量,谷国华就知道这个人是谁了。
不是听说这个男人跟云总也有一腿吗?据说,上次把窦豆接走了,晚上却跟云总在一起吃的晚饭。
看来这三角、四角恋还真不那么简单,这下公司里又有好戏看了。要是跟云总通报一声,再跟王昕打个招呼,那就更热闹了。
谷国华踮着脚、伸着头看着两个人跑得看不到,赶紧拨通了云躲的电话,谄媚说:“云总吗?跟您汇报个事,上次那个来找窦豆的帅男人又来了,他说他是唐总的弟弟,好像还有什么急事,现在往仓库去了。”
云躲回答了一句:“知道了,”就把电话挂了。
听到云躲颇为不耐烦的声音,谷国华心情大好,又拨通王昕的电话,说:“嗨,王昕啊,上次来接窦豆的那个帅男人又来了,正心急火燎的到仓库去找窦豆呢。
你不去看看出了啥事吗?哥可是好意给你通风报信啊。”
王昕嘟囔了一句:“找她关我屁事?”
谷国华一脸邪气的笑着说:“呵呵,不关你的事算我多嘴了。”
挂上电话以后,谷国华就走出门卫室,好整以暇地等在门口,朝仓库的方向张望。
犹豫了一下,云躲还是忍不住离开办公室,快速朝电梯走去。
在三楼电梯门口,她遇到了闷着头飞快走过来的王昕,两个人互看一眼,都没说话。
进了电梯以后,云躲手快,按了一下-1楼,王昕一看云躲也是往仓库去的,顿时警觉:
云躲现在去仓库,要是看到那个叫唐海潮的男人跟窦豆在一起,窦豆肯定又要遭殃,遂犹豫了一下,自己是跟过去到仓库看着,还是按个一楼二楼什么的,假装有事,碰巧遇到。
云躲能阻止那个男人跟窦豆在一起,王昕当然高兴,但问题是,云躲伤害的不是那个男人,而是窦豆。
王昕想了想,明枪好躲,暗箭难防,他比谁都清楚云躲有多么阴毒,都是躲在暗处,窦豆到现在都不知道云躲一直在对她做着什么。即便窦豆喜欢的人不是自己,也不能再让窦豆受到云躲的伤害。
王昕主意已定,今天就盯着云躲了。所以就站着没动。
眼看到一楼了,王昕还没有要出电梯的样子,云躲忍不住问:“你干吗?去仓库?找窦豆?”
王昕没接腔,而是用一种冰冷、戒备的眼神看了看云躲。
云躲心里很是恼火:让你来跟窦豆作对,结果,你却喜欢上她。
窦豆没被逐出公司、逐出上海,还害得我亲自出马,到THP公司来做这个狗屁副总,窝囊废一个!
云躲忍不住狠狠的瞪了王昕一眼。
-1楼到了,云躲率先冲了出去,王昕也以超乎寻常的速度当仁不让。
冲进仓库以后,却没看到有人,两个人心照不宣的兵分两路在仓库里快速转了一圈,还是没有。
这一胖一瘦一男一女两个人心有灵犀的同时跑出去,数字显示,电梯此时在三楼,两个人不约而同的从楼梯口步行而上。
上到一楼,又一起朝公司大门口冲去,待冲出大楼时,看到正前方菊地横抱着窦豆已经快跑到大门口了。
裹着窦豆的毛毯垂下一角,随着菊地的跑动在晃悠,窦豆垂在菊地臂窝里的脸煞白,眼睛紧闭着。
门卫室前,谷国华伸长了脖子,莫名其妙的看着这一切,显然窦豆这是出事了,谷国华的心里顿时一紧,赶紧迎上菊地,打算帮把手。
王昕不由得加快了脚步飞奔过去,气喘吁吁的跑到时,菊地已经在两个门卫的帮助下,抱着窦豆钻进了一辆出租车。
云躲抓住出租车门问道:“窦豆怎么了?”
菊地没好气地说:“我正要问你们呢!你们是怎么当的领导?员工都要出人命了,你们在干啥?拿人命当儿戏是不是?”
云躲分辩说:“我不知道啊,她没跟我说呀,倒是你,你怎么知道她生病了?”
王昕在一旁厌恶地说:“你不知道吗?她中午跟你们请假去医院,是谁说材料拿不出来要负责任的?”
菊地狠狠地瞪了云躲一眼,转头对出租司机说:“还愣着干嘛?开车呀,没看到人都昏迷了吗?”
王昕把云躲抓着出租车的手掰开,把车门重重的给关上,司机开足马力一溜烟飞跑了。
云躲恶狠狠地瞪了王昕一眼。
王昕回瞪了一眼,细长的眼睛里,充满鄙夷之色,让云躲一愣,随即冷哼一声。
喜欢早安,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