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你听说了奥地利的那档子事吗?”
蒂罗尔公国,因斯布鲁克城的下辖村落,一名远足者打扮的男人碰了碰朋友的肩膀。
“当然听说了,最近传的沸沸扬扬的。”他的朋友不屑一笑,吐掉嘴里的剔牙签,“说什么发掘出了耶稣基督的圣物约柜,肯定又是那帮混账教士缺钱花了。哼,上帝把人间交到罗马教廷手里,我看呐,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啦!”
“别这么说嘛。”
远足者环视四周,神秘兮兮地伏在朋友耳边道:“你知道,这次朝圣是谁主办的吗?”
“谁?教皇?”
“哎~是那位安科纳来的年轻人,就是替代咱们以前那个老主教的,好像姓诺贝尔,你记得吧?”
他的朋友突然陷入沉默。
良久,他扭身返回了家中,等再回到这里时,身后已经背上了一个厚重的背包,里面装满了干粮和淡水罐。
“等什么呢?出发啊。”
远足者忍俊不禁:“不是我说,你这变脸也太快。”
“什么话,这叫灵活的生活态度,是种智慧的象征。”他哼了一声,接着道,“那个格岑斯的新领主,叫什么塔佩亚的,我和聊过几句。”
“哟,你个扑街仔和领主大人聊过天?”
“……他在受封领主前是主教手下的将军,是个好人。近朱者赤,那个主教总不会骗我吧?喏,你的行李。”
他把另一个包扔给朋友。
“朝圣就要抢趁早,不然又要像以前去罗马时一样找不到住的旅店了,快出发吧。”
奥地利,维也纳。
自从罗贝尔以教会的名义发布消息以来,越来越多的朝圣者慕名而来,其中不乏许多以往从未参与过朝圣活动的穷苦人家。
朝圣,意指朝拜灵性之圣地,泛指凡人前往圣地的旅途,在现代还延伸出了寻根溯源的含义。
和将朝圣视作最盛大的宗教活动的伊斯兰教不同,基督教的创立者耶稣并不曾鼓励信徒朝圣,但后来发展出的天主教与东正教会认为朝拜圣地可以给予信徒额外的祝福,于是朝圣成为了虔诚信徒的一生中不得不踏上的旅程。
信徒朝拜的圣地一般为圣徒或先知诞生、悟道与死亡的地方。基督教徒选择梵蒂冈(圣彼得葬身之地)、耶路撒冷(耶稣受难之地)和圣地亚哥(圣雅各殉道之地)。伊斯兰教徒则去往麦加(先知穆罕穆德诞生之地)、耶路撒冷(先知与天使游历之地)和麦地那(第一个伊斯兰政权首都)。
如穆罕穆德与耶稣的教义所示,两教所信仰的上帝为同一存在。犹太教、基督教与伊斯兰教也因此被合称为“亚伯拉罕神教”。
为了争夺圣地耶路撒冷,两教血战千年,被基督徒视为“通往天堂的捷径”的十字军圣战,最早其实只是为了打通和保卫基督徒前往耶路撒冷朝圣的通道,后来才变为争夺领土的战争借口。
但在黑暗的中古世纪,“朝圣,然后活着回家”是件极其不容易的事。
且不谈一路上的风餐露宿,水土不服,单单沿途抢劫的匪寇就足以让一半以上的朝圣者丧命。更不用说如今的耶路撒冷陷于马穆鲁克人之手,异教徒的大军不遗余力地截杀朝圣的基督徒,此时前往耶路撒冷无异于九死一生。
可即使退而求其次,选择前往罗马,对绝大部分奥地利平民而言依然是耗资不菲,至少不是眨眨眼就舍得的开销。
相比之下,教会在维也纳举办的“小朝圣”显然更合他们的胃口。
维也纳城外。
将近十万朝圣者临时搭建的营地,把巍峨的城堡围了个水泄不通。
而此时距离“约柜”出土的消息,仅过去了短短两周时间。
城防副官额头上不断渗出冷汗,他身边的卫兵也瑟瑟发抖。
尽管他们都清楚知道城外的朝圣者是慕名而来的信徒而非敌人,但十万人“包围”城堡的压力很难单用恐怖来形容。
城防军完全放弃了维护治安——城外的朝圣者比整个维也纳的常住人口都要多,他们这几支巡逻队就如大海中的几叶扁舟,随便来点风浪就能打翻。
“朝,朝圣的人竟然这么多……”副城防官的头上不断流下豆大的汗珠,“上帝啊,他们不会冲上来把我们生吃了吧?雷恩大人在哪!快去找城防官大人!”
和压力山大的维也纳本地人相比,朝圣者营地的氛围显然轻松愉快的多。
来自意大利的歌舞剧团搭建起了简陋的木台,配上吟游乐师拨弄琴弦,开始自发地义演。
舞台被朝圣者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住,人们伴着优美的哥特乐曲扭动身体,大笑欢唱声此起彼伏。
在精神饱受宗教限制,生活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如今,朝圣的闲暇时光可谓是难得的“合法”享乐。
在这里,快乐才不是一种罪孽;在这里,人们忘记平日的苟且,信仰相同的兄弟勾肩搭背,纵情欢笑;在这里,人们才能短暂地遗忘严苛的教条,真正以“人”的姿态活在人间。
假如耶稣有机会看到如今这一幕,祂会站在哪一方呢?
罗贝尔站在城墙上沉默地注视人群,好奇地想道。
“所以,这就是你所谓的‘手段’?你就拿这个威胁皇帝?”
伊莎贝尔叉着腰站在他的身后,没好气地说道。
江天河就躲在加布里埃拉身后,攥紧了手里的小锻锤,看向伊莎贝尔的眼神满是敌意。
假如有机会
罗贝尔:……
自打朱利奥和雅各布离开,家里就剩他一个男人,他和女人又没有共同语言,生活一下子变得了无趣味,连带着他的心情都常伴阴霾。
明天再去劝劝法罗和盖里乌斯吧,总住在军营也不是办法,和他一起住不香吗?
“伊莎贝尔女士,您误会了。”他冷冰冰地道,“我和陛下没有任何矛盾,我们君臣情比金坚,您不用再替莱昂诺尔女士试探我了。”
“谁试探你了?”伊丽莎白一股无名火起,“你不要不识好人心,我是看在你有可能成为我们姐妹的后盾才帮你的”
“再坚定的后盾,难道比得过皇帝本人?”罗贝尔瞥了他一眼,“不想着怎么找陛下献媚,反而来找被疏远的我,是嫌自己在陛下眼里形象太好了?”
“你刚刚还说你们情比金坚。”
“……无聊。”罗贝尔拂袖而去,“总之,我是皇帝的宫相,也是教廷的大主教,我自有我的做法,不需要任何人置喙。”
见男人似乎真的不准备和自己说话,伊莎贝尔只好耸耸肩走下城墙。
她虽然参加过无数场宴会,深精社交技巧,但面对一个根本不把自己放在眼里的人终归有力无处使。
这么幼稚的手段不可能震慑那位霍夫堡皇宫的主人,她只需要等待罗贝尔失败后主动向她求助,一切便会再度回到她的计划之中。
听着渐渐走远的脚步声,代表他把如糖浆似的粘人的伊莎贝尔成功气走,罗贝尔转过身来。
“天河,‘约柜’的改造工作进行得怎么样了?”
江天河从加布里埃拉身后走出,气鼓鼓地嘟着脸颊:“所以我就只剩下打铁这一个功能了?”
女人好麻烦,朱利奥,雅各布,你们快回来吧。
罗贝尔在心里哀叹道。
朝圣者与罗贝尔的欢乐与忧愁暂且不提。
如今的维也纳,最惶恐的莫过于霍夫堡皇宫内的两人——代理国政的书记官恩里克,以及不知何时悄然抵达维也纳的博罗诺夫。
伊莎贝尔说得对,经历过大风大浪的弗雷德里克也许不会在意罗贝尔赌气似的举动,但经验浅薄的恩里克与心里有鬼的博罗诺夫不一样。
前者是第一次在皇帝不在的情况下担任“摄政”这样重要的职务,毫无经验可言,否则也不会被博罗诺夫三言两语地骗上头,甚至下达了禁止担任副摄政的罗贝尔进宫这样荒唐的命令。
后者更是亲自在恩里克耳边指手画脚,用诸如“主教居心不轨,野心勃勃,万不可与之分权”的话把他哄得团团转。
那么问题来了,罗贝尔早不搞事,晚不搞事,非得等皇帝已经抵达布拉格后大张旗鼓地唤来了将近十万朝圣者,目的是什么呢?
单纯为了显摆自己发掘出了半真半假的“约柜”?
放你娘的屁!信你才有鬼!
“伯伯伯伯爵,主教这是何意啊?”
恩里克磕磕巴巴地问道,比了个“死”的手势。
“莫非,莫非是要借暴民之手,把、把你我给——”
博罗诺夫急忙安抚他:“书记莫慌,谅他没那个胆子,只不过是些胡闹的把戏罢了,我们万万不能未战先怯呀。”
“那万一呢?”恩里克依旧惶恐不安,“主教可是连维也纳的村子都敢屠,你真能保证他不会对你我下手?”
博罗诺夫哑口无言。
“总,总而言之,罗贝尔此人只是跋扈了点,又不是疯子,只要我们躲在王宫里,他难不成还敢——”
话音未落,一名传令兵忽然冲入大殿:“报——”
博罗诺夫瞪大了眼睛,失声喊道:“不是吧,这也能乌鸦嘴吗?”
“启禀摄政大人,伯爵大人。”传令兵深深低下头,“艾伊尼阿斯大人代主教大人传话,邀请两位大人前往观礼!他还说,要大人带上,带上……”
恩里克和博罗诺夫同时长出口气,擦掉了头上的冷汗。
恩里克点点头:“带上谁,说吧。”
卫兵犹豫地继续道:“呃,还要带上伊丽莎白夫人,和拉迪斯劳斯公子。艾伊尼阿斯大人还说,主教大人已经安排城防军扫清了观礼台附近,一切安全。”
博罗诺夫点点头,突然愣住:
“慢着,城防军?他怎么调动的城防军?”
“当然是我调动的了。”
一道充满憎恶语气的声音远远传来。
身披盔甲与披风的雷恩领着十余名卫兵光明正大地踏入大殿。
雷恩厌恶地打量了几眼博罗诺夫,挥挥手,手持长戟的卫兵立刻围了上去,寒光凛凛的戟刃架上两人的脖子,仿佛下一秒就会将二人剁成肉酱。
恩里克顿时面无血色。
“雷恩?你怎么出——你怎么失踪了这么久。”博罗诺夫的脸上一阵风云变幻,挤出一个尴尬难看的笑容,“不过我得提醒你,率甲兵入王宫,很容易被有心之人弹劾,万一被误会成谋逆……”
“我的大哥死了,自杀。”雷恩神情冷漠,“现在我是维根斯特堡家族唯一的继承人,伯爵,书记,你们明白我的意思——你那套不好使了。”
两人的话登时被死死堵在嗓子眼。
须臾,整理下思绪的恩里克艰难开口:“特伦爵士竟然会……难以置信。”
“是啊,我也难以置信,在大哥心中,我这个亲弟弟竟然比不上一个外人。”
雷恩突然嘿笑了一声,拔出腰间尚且沾着温热血迹的短剑。
“还好,法罗老师提前教过我这个道理:任何人都可能背叛,唯有剑不会。”
博罗诺夫瞳孔急缩:“你!”
雷恩把剑施施然插回剑鞘:“事不宜迟,观礼典礼即将开始,二位,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