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指挥使被当作活菩萨般迎进了九门提督府。
冯大人谦恭弯腰,边走边苦哈哈地说:“下官是真没想关他啊,是这位小爷赖着不走啊……”
冯大人还没有说,自从殷浩泽进了九门提督府,御史言官的弹劾奏章就雪片般递进了宫中,那位因几分远亲平日对他还算和气的文尚书差点没把奏章砸到他脸上。他真的冤啊,殷家二少这样难缠是他始料不及的;御史言官反应之快,更令他措手不及。就好像殷二少前脚进到提督衙门,后脚那些御史的奏章就写好了,那个神速,真真叹为观止!
冯大人抬袖抹抹额头并不存在的汗,满含祈求地说:“指挥使大人,帮帮下官吧,赶紧把这位小爷请走吧!”
石中基是被家里老娘和闺女逼来的。他心里原想,殷家小子口口声声说是被诬告的,只怕未必吧。他可是煌煌卫指挥使呢!石中基仔细回想这事儿的前前后后,凭他敏锐的直觉,这事儿说不准还真和殷家小子有关,还有那个萧世子也很有嫌疑。很可能是他们从某个渠道知道兵械有问题,所以有了动作。有时候办案,找不到线索的时候,就应该跳出这个圈子,看看谁有动机,谁受了益,再反着往回推,就能发现线索了。天下间没有完全完美的作案,一定会留下蛛丝马迹的。当然,他不会去干这个事儿,他坚信,律法之上还有天理公义,没道理挽救了无数性命的人还要官司缠身,这样的事儿他石中基做不了。所以当他家老娘和他家女纨绔强烈要求他将殷浩泽救出来的时候,他虽然很不以为然,最后还是答应了。
“哎呦喂,母亲啊,他想出来早出来了!冯古道没有真凭实据不敢关天下仕林之首的亲孙子,他不怕被文人的唾沫星子淹死吗?这完全是殷二少自己不想出来而已,犯得着我出面吗?”
石大人想,帮是要帮,话还是要说清楚,他家老娘和闺女太剃头担子一头热了,人家殷二少丝毫未有表示,他们家就好像上赶着将人家当姑爷捧着了,这犯得着吗!
石指挥使一席话罢,他家女纨绔立刻就不满地一声冷哼,扭着脸不看他了。太没规矩了,还有没有点儿规矩礼法?他真是养女不教啊!
石中基还来不及训斥闺女,他公主老娘就上了。老娘亲拉了他的手,苦口婆心地说:“他在殷家金尊玉贵地养着,哪里曾吃过这样的苦?他不过是气不过人家诬告他,想讨个说法而已,这也不用住在大牢里啊。那里腌臜腐臭的环境,他只怕早就后悔了,只年轻人脸皮薄,不好意思提出来而已。你听娘的,亲自去请他,并严命冯提督速速找出诬告他的人,他不就顺着台阶出来了!”
“不是,娘,论年龄我比他大;论官阶,他更无法和我比。我为什么要上赶着这样去巴结他啊,这也太不好看了。石指挥使跟他娘拧巴上了。
“为什么”大长公主的声音冷了:“当然是为了我大孙女!我跟你说,就她那名声,你做爹的不做小伏低,哪里能嫁得好呢?”
“我——”
石指挥使被气得肝儿疼。可待他冷静下来,仔细想想,可不就是这个道理。唉,儿女都是债啊!
石指挥使亲自来请,冯大人再三保证一定快速破案,殷浩泽也就顺势出了班房。见好就收的道理他还是懂的。再说了,不是他心志不坚,实在是班房里的那个味儿太**了。
石中基在他老娘和闺女面前表现得不情不愿的样子,但却将殷浩泽亲送到了栖园的门口。
栖园门口站了个意想不到的人,看样子也是刚到的。
刘钦定穿的白袍滚了黑边,这是卜家人常穿的衣服。当今之世,哪怕街头摆摊算卦的,都这装束,摆明了要沾卜算大师刘端阳的光。刘端阳就是大越史上最出色的卜算大师,被传得能力近神的人物。据说他大能推算出星辰的运行轨迹、山川河流的改变、朝代的更迭,小可以预言个人的吉凶祸福。刘端阳就是卜家开山鼻祖,就是殷浩泽祖母的娘家先祖。
现下来客是他祖母娘家唯一的亲侄儿——现任钦天监监正刘钦定。
殷浩泽三步并作两步地上前,恭敬弯腰作礼:“表伯大驾光临,稚竹未曾亲迎,实在是罪过。”
刘钦定的性子其实很像殷家老夫人,慈眉善目,和和气气,他道:“听说你们到了镐京,我就在家里等着。总不见来,我就与你表伯母说,许是有事儿——耽误了?”
殷浩泽汗颜,弯腰打拱不迭,真诚道歉:“的确是有事缠身,未曾早去向二老请安,是稚竹的不是,表伯一定要宽宥一二。”
刘钦定不再搭理殷浩泽,倒是和石中基寒暄起来:“多谢石指挥使多为斡旋,救浩泽脱困。”
石中基亦不迭回礼:“哪里,哪里,我也就是顺势而为。殷公子本就是蒙冤入狱,自然是要放他自由的。”
别看石中基是煌煌卫的头目,越帝鹰犬,其实他挺怵眼前这位刘大人的。刘大人总用洞悉一切的眼神看人,直看得人浑身毛毛的。石中基拉了殷浩泽手臂,道:“你既然有客,我也不打搅了。”默了默,他还是拉了殷浩泽往旁边走了两步,声音却并未曾减弱,说道:“我娘说,白石书院的玉楼先生在文皇后那里还是能说上几句话的。可托玉楼先生代为进言,皇后许能放齐家主出宫。但这个玉楼先生脾气古怪,生人勿近的派头,李家姑娘玉雪聪明,或可能劝服她。”
栖园里,李瑰月亦出得闺房,郑重行礼见过刘家表舅。
刘钦定望着她,长叹道:“看来我让海儿给你们带的话,你们是全然不放在心上了!”
殷浩泽看向瑰月,一脸迷茫。表伯这一进屋,没头没脑的一句话,他不懂啊。
李瑰月则眨了眨眼,她含着笑,抿着嘴儿,再次墩身致礼道:“表舅,您的忠告,海表哥都带到了外祖父母和月儿,只这次镐京之行完全是不由自主。且来了之后,就莫名卷入了很多事端,真的不是我们存心找事儿。”
习惯性抚上山羊须,刘钦定再叹:“唉,罢了!我也是担心你们,一切都是命数使然,该怪不得你们!”
他思索一番,又定定看向瑰月,问:“你可知道,为什么他们明明还可以想别的办法,却为何一个个都找上了你?”
刘家表舅这样一问,倒也问出了瑰月这些天来的疑惑。九家的这些人,不知道为何,遇到麻烦,出于这样那样的原因,不约而同地都找上了她,实在是令人费解。
刘子钦又一声叹息,幽然道:“这就是天府应命!你本来就是天府凤命,但现在却出现了双星夺命的局面。此刻那个人虽然比你强,但因你的命数,还是免不了让人们自然而然 地信任你、追随你。你继续待在镐京,会不断有麻烦找上你。我今日来的目的就是告诉你,那个人气数未尽,你继续待在京里,一旦被她发觉,你将有性命之忧!你目前是无力同她抗衡的。”
殷浩泽急了:“什么天府应命,谁是那个人,我怎么一点都听不懂。”
刘子钦又眯眼看殷浩泽,一看半晌,直看得殷二少手足无措,他才慢悠悠道:“这个你暂时不需知道。倒是石家的郡主命格和你很配,我观你亦红鸾星动。这样吧,你若有意,你家中长辈也同意,表伯可以帮忙请媒人上门。”
“这……这……怎么又说上我的婚事了,话题也变得太快了!”
殷二少不好意思得抓耳挠腮。
刘监正古井深潭般的眸子凝着殷浩泽,正色道:“我不与你开玩笑!你可速速将我的意思飞信与你祖父母,速战速决,敲定婚事,你就在镐京完婚,之后再带新娘子返回河阴。”
殷浩泽目瞪口呆:“表伯,您——您说真的?如此仓促?”
刘钦定严肃了面容,看起来也挺唬人:“我替你算过,你的姻缘就在此一遭。若错过,你,就是孤独终老的命!”
“这……您……这太突然了,我……”
刘钦定长身而立,背负双手,望向窗外天空,口中说道:“表伯也不想这样。天下大变将起,我还算得你半个长辈,可代你父母操持,礼数上也能说得过去。算了,我直接同他们联络吧,你大约不好意思,张不了这个口。”
殷浩泽原地石化,一副不知所措的呆傻模样。
不怪殷二少,就是李瑰月也是一脸懵。
要说石如意对殷浩泽有那么点意思,而殷二少爷也不讨厌石如意这点,她是知道的。但刘家表舅要求他二人这就成亲,莫说当事人,就是她这个第三者也觉得快得难以接受!
刘钦定可不管俩个小辈是如何的思绪纷乱,他又说起了别的事儿。
“既然你们都应承了要管医家这个事儿”他回看殷浩泽,问道:“你知道石指挥使方才那番话啥意思吗?”
“不知道啊!什么白石书院的玉楼先生,什么非月儿出马才可办到,我真的不懂,表伯知道?”
刘钦定抚须,道:“这个事儿,我还真的知道!”
李瑰月这才听出点儿门道,大长公主真是性情中人,还给他们指了一条明路!只这路似乎不太好走,似乎还要她出马才能办成,这太奇怪了。
“玉楼先生是白石书院的女夫子。她为人低调,你们都不知道她也不奇怪。但她还有另一个显赫身份,却是很少有人知道的。”
瑰月和殷浩泽互视,立刻被吊起来好奇心。
刘钦定娓娓道来:“她是文家女,按辈分算是当今文皇后的姑祖母。文皇后生母去得早,她当时只有二三岁,孝期未过,文家急着为她父亲续弦,完全没有考虑小姑娘的感受。玉楼先生怜惜小侄孙女,就将她接到身边,教养了几年。如果说当今之世谁还能在文后面前说上几句话,那这个人首推玉楼先生。”
殷浩泽马上就奇怪地问:“可这又和月儿有什么关系呢?为什么只有她出面,劝服玉楼先生的把握才大些?”
刘子钦神秘一笑,戏谑道:“这事儿知道的人就更少之又少了。玉楼先生少艾时,无意之中见到打马游街的文武双榜眼——就是月儿的祖父,一见倾心,立誓要做榜眼夫人。奈何李老大人侍母至孝,他听从母命娶了另外的姑娘,文玉楼伤心之下,发誓再不嫁人。所以大长公主推测,由李老大人的后人出面求情,出于爱屋及乌的原因,或许玉楼先生愿意到皇后面前去为齐家主说项。”
瑰月扶额,这个主意不太妙啊!难道玉楼先生不应该最讨厌李家后人才更符合常理吗?
玉楼先生爱慕她的祖父,发誓非君不嫁,可她的祖父最后却别娶他人。这怎么想都是个爱而不得的悲剧故事,玉楼先生不恨李家后人就是厚道人了,还能指望她帮助李家后人。
李瑰月捂脸,大长公主殿下这铁定是个馊主意。
刘钦定好笑地看小姑娘变化莫定的脸,不禁莞尔,他们还是太年轻了,对人性、对情爱,实在是知之甚少啊!
这个世间固然多的是爱而不得,转而因爱生恨,恨不得将爱人推下地狱的人;但这个世间亦有爱而不得后,舍小爱而生大爱的人。一切全看个人的心胸、境界而已。他托赖祖荫,得略窥天道,才发现人心更令人敬畏!人看似渺小,人的命数更是变幻无常,盖因人时时刻刻会面临抉择。不同的抉择,会带来不同的后果,衍生出新的命数。所以这个人间才会精彩纷呈,所以由人谱写的历史才会跌宕起伏 。
刘钦定含笑不语,文玉楼会是什么样的人,就让这个小姑娘自己去认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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