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约莫是懂一些的,就好像我们躺在家里的床上,做了一个梦,梦里居然有了新的家人,但凡有一点儿意识,能因为梦里繁华美好,而放弃梦醒吗?他乡再好,不过他乡,或是……就这么个缘故吧,他怕跟这里的人有了更深的牵绊,再也回不了家吧!”
李瑰月偏头,也望着窗外的雪山,喃喃自语。
卓玛嘴边的轻笑凝住,这个小姑娘好聪慧也好冷静,真不像这个年纪的小姑娘该有的样子,想来她也经历了许多的坎坷吧,但,她不是李家娇宠的嫡女吗?
“你能懂就太好了,偏偏我怎么说,安西他就是听不进去,执意认为是知远负了我!”
李瑰月回头,扫视了膳厅一眼,就是再奢华的装饰也掩盖不了这里的孤冷寂寥,恍然间,她就有些懂了。徐安西不是误解了他义父,而是不忍义母这样孤寂地生活下去吧。世间好男儿一大把,为什么非要守着这份注定没有回应的爱呢?!
“安西将军只是不忍您这样自苦罢了!”
想到这里的缘由,李瑰月也随口劝了那么一句。
卓玛一愣,这小姑娘竟然轻易就找到了症结。安西别扭那么久,不过是看不惯她孤灯冷衾地活着,为一个死去多年的人伤怀。
没有想到,这小姑娘这么懂知远!卓玛重新换上一种眼光审视瑰月,墨发乌髻,肤白如雪,眼睛大而明亮,脸盘儿小巧精致,跟安西真的很配。不过……好像听说她已经嫁人了啊,夫家还是鼎鼎大名的萧家。
卓玛一阵怅惘。为什么有缘无分的人那么多啊!
见圣女若有所思地摇头,瑰月以为自己讲错话了,绞着手指头,不知所措起来。
卓玛回神,嫣然一笑,道:“你看问题很敏锐,的确是你说的这样子。但是,我并不觉得苦,爱一个人,并不是非要他的回应才行。他行他想行之事,我爱我的,我们互不干涉。我只要想着这里的空气是他曾经呼吸过的,这里的蓝天白云是他曾经追逐的,这里的和平曾经是他守护的,我就想在这样的天地里活着,直到我生命终结。我守一世寂寥,换来生能跟他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之下,再此相遇,相知,如果能相爱……就更好了!”
“您……”瑰月张了张嘴,到底没有说话,圣女的心思说得很明白了,旁人觉得她很可怜很寂寞,可她自己愿意这样生活。旁人又有什么权利去置喙,好不好,只有她自己最有发言权。
“有机会的话,我会劝劝安西将军,让他不要再别扭着不肯来看您了。您看,他还托我给您带狐裘呢,他这人吧……大约有些口是心非吧。当然,您肯定是更了解他的……”
卓玛颔首,笑道:“我当然知道他了!从小就是个别扭的孩子!”
拉姆弓着腰,也笑着接话道:“是呢,小将军对我们圣女,那是没话说的,您看看,这里的好多精致的物件儿,都是他淘弄来的。圣女清心寡欲的,小将军不答应,说她是公主之尊,该有的体面得有。”
不停地点头,李瑰月脸上带着得体的微笑,这个她有经验,长辈在夸他喜欢的儿孙晚辈的时候,旁听的人不需插话,只管点头,就能获得这位长辈的好感。
不过,徐安西,是这么细致的人吗?西域的地毯,南海的鲛纱,江南的软烟罗,北国的珍珠……他这真是将圣女当公主供着了,也难为他一片孝心了。
“噗嗤”,瑰月还是忍不住笑起来,徐安西这个人整天板着一张脸,真难以想象,他会如此细致地到处为义母淘宝贝,想起来就好矛盾。
圣女放下茶盏,也笑道:“拉姆说的没有错,他就那样,明明很热心,对身边的人都很好,却非要摆出一副冷冰冰的样子。你知道吗,我曾经也想让他去江南你外祖父家求学,希望给他熏陶上一点儿文气,可惜……他放不下我的身体,执意不肯去。”
想到此节,圣女大人越发抱憾起来,当初若是能立意让安西去殷家求学,说不定,现在,这么漂亮的女孩就是她的儿媳妇了。
李瑰月没有接住圣女别有深意的凝视,只懵懂地笑着。打死她,也不会往这方面想啊!圣女高高在上,教化万千藏民,她哪里会想到,圣女私底下也是位家里有小子的母亲,喜欢相看小姑娘。
虽然都不十分健谈,气氛却是正好的时候,有个穿着藏袍的男子匆匆忙忙地冲进屋子。
“圣女大人,不好了,有西戎人在鬼鬼祟祟地往山上来!”
“什么?”
屋里的三个女人都收了笑,神色凝重地确认这个消息。
“小将军不是在山下设有岗哨,为什么没有听到他们示警。”率先发问的是拉姆。
“不是从山下来的,从后山峭壁上爬上来的!队长让我先来汇报,让圣女大人先有个准备,来了一两百人,我们誓死保卫圣女,但……他们人多,只怕最后未必顶得住啊!圣女大人早作打算。”
“圣女,怎么办?”拉姆也慌了。卓玛安静地坐在原地,并不是很惊慌。
“拉姆,一切都是天神的旨意,不必惊慌。只是,月儿……我派那森送你下山吧?”
不待李瑰月回答,那个叫那森的藏人跺着脚,沮丧道:“来不及了,我们一直警戒着东南、西南两面,西北面因为壁立千仞,陡峭难攀,也就疏于防范了。再说,圣女在藏地为万众爱戴,除了朝圣者,这里一般不会来外人……现在,西戎人已经围过来了。”
拉姆撸袖子,气势汹汹地嚷嚷:“让他们来,老娘十几年前就该死的人了,还怕他们!”
李瑰月错愕,实在没有想到这位老阿妈居然如此彪悍。
如今这势头,走是走不了,李瑰月也没想到要独自逃生,能活就一起活,不能活……那也不能落入西戎人的手中。
“圣女大人,为今之计,我有一策,不知道能不能拿来一试,或许还能有些生机。”瑰月对着卓玛道。
卓玛虽不惧死,但也不想求死,如果有生的希望,她当然愿意一试的。
在场的人都看向瑰月,目光灼灼地等待她的下文。
拧着眉,再次细细思量了一番,李瑰月抿着唇,眼里绽放出坚定的光芒。
“那森大哥,你速速去让护卫队的人,全数撤回半生堂。然后,你们穿上平时圣女出行时的礼服,摆出仪仗,大门洞开……”
这是什么计策——
另外三人全部石化,心里寻思,这姑娘是不是吓傻了?!
对于这些人的反应,李瑰月没有意外,她的计策不过就是一场豪赌,赌对了,他们争取到了时间,山下的徐家军会来驰援。赌错了了嘛……像卓玛圣女所说,大不了一死!
“听她的!速速去办!”卓玛最先回过味来,她不知道眼前小姑娘打的什么主意,但是她无端的就是想信任她!
那森一步三回头、迟迟疑疑地走了,瑰月反而害怕起来。不知她的办法能不能奏效,会不会弄巧成拙?罢了,半生堂里统共就那么几十人,就是奋力反击,又能如何呢?
“对了,江措这个孩子呢,他不喜欢这里冷清,说要到处逛逛……”拉姆阿妈左右看看,确定没有看到江措,就很担心。
“没有看到他,就还有希望啊,说不定他发现异状,跑到山下报信,我们就能早点等来救援啊!”瑰月安慰她。
拉姆讷讷,最后嗫嚅道:“要是……那小子贪玩,跑远了,或是回到寺里去了,不知道这里的事情,我们……怎么办?”
李瑰月向前踱了两步,浑身散发出一股惊人地气势,坚定地说:“那我们就点燃半生堂,绝不能让自己落入西戎人的手里!”
好半晌,没有人说话,卓玛的眼睛亮晶晶的,心想这小姑娘果然不愧是殷家的外孙女,勇气远超一般的闺阁女儿。
拉姆看瑰月的眼神则敬中有畏,这哪里还是鲜花儿一般美丽的可人儿,分明是草原上傲视众生的苍鹰啊!
李瑰月说得荡气回肠,其实心里相当的没底啊。
德康之殇后,徐安西在德康草原的西北部力挫了西戎人,打赢了一场以少胜多的漂亮战役。当然,这个胜利除了徐安西本人谙熟兵法、善于用兵外,还得益于两点。
其一,西南联军刚刚打赢了西隆军,正是骄狂自大的时候,放松了警惕,疏于防范。
其二,西戎人多年来凭借的是体能远胜夏人,骄兵悍将横行惯了,并不怎么用战略、战法。
所以,徐安西才能取得以一敌百的胜利,给了西戎人沉重的一击。
自此,徐安西这个成了自“帝国三杰”后,又一个令西戎人忌惮的将星。
半生堂建立在布日拉峰的中上端,是一栋品字形的石堡,是本教圣女丹朱卓玛的私邸。主楼有三层,主楼前面有广场,整个石堡的外围砌有青砖墙。
此刻,午膳后不久,布日拉峰上雪光映着阳光,格外耀眼。
同圣女并肩站在阆风台上,瑰月被阳光刺得都有些睁不开眼睛了。
勉力看着,还是能看到围墙外不远处,影影绰绰地有些白色地影子在晃动。
嘿!这些西戎人也学乖了,居然穿了白色地衣服,在雪线上,穿着这样的衣服,的确很难被发现!
攥着拳,李瑰月暗忖:不怕你们动脑子,就怕你们不动脑子!若你们不动脑子一气瞎冲,那我李瑰月今日休矣!
圣女多年修行,不但容颜不老,体质、目力也是远胜常人的。她眯着眼睛环顾一番后,露出丝丝安心。
“月儿,江措,当已经发现他们,下山报信去了!”
李瑰月露出一副泰然自若的笑容,嘴里却说着不确定的话。
“是吗,您确定?”
圣女也笑,不过她的笑不是装的,而是的确无惧生死。
“你放心,月儿,我也是有些功夫的,我会护着你,直到我再也护不住你了……你再……”
再什么,她没有说下去,她深悔不该在这个时候叫月儿上山来,若是她还在温泉谷里,安西他们定不会让月儿有事的。如今,因为她的带累,到绝境时,要这如花的小姑娘殉难,她如何安心。李瑰月笑得更灿烂了,甚至发出了银铃般的笑声。
“哈哈哈,圣女大人您看,那些笨蛋来了!来得好,这次管叫他们有来无回!”
少女的声音清脆,传得很远,那些在石堡外匍匐而行的人影就凝滞住了。
卓玛看得清楚,领头的人深鼻凹目,皮肤黝黑。尤其一双眼睛精光湛湛,带着嗜血的肃杀。
领头人的手里,还拎着一个瘦小的藏人男子。
藏人男子挣扎着不肯就范,西戎人头领蒲扇般的手掌就“砰”一声招呼到藏人脸上。
花子摩眯着眼睛向上看,几乎有些眼晕。
日光下的半生堂如同山岳般矗立在他眼前,给他无形的压力。
石堡主楼二楼的阳台上,站着两个绰约如仙子的女子。
红色藏袍的女子是圣女丹朱卓玛,他见过画像,另外那个拥着雪狐裘的娇小女子是谁?这女子叽叽喳喳地在说着什么?
“嗯……”花子摩一把将藏人拎到眼前,用半生不熟的藏语问:“那个小姑娘说的什么!”
藏人只管哆哆嗦嗦,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呵呵,你知道……你为什么没有死吗?因为你既懂藏语,又懂夏语,才没有杀了你。如果……你没用了,你和你的家人都……活不成了。”
花子摩咧着嘴冷笑。
藏人不怕死,尤其他不愿意出卖圣女,可是,他襁褓里的孩子和年轻的妻子都在西戎人手里,他不得不来这一趟。他痛苦地闭眼,做着艰难的挣扎,似乎怎么都是错的。
花子摩也不逼迫,对身边的士兵努努嘴。
“放信号弹,让他们不必费粮食了,杀了那对母子!”
“不不不,我说,我说!”藏人急了,脱口而出:“那姑娘说,来得好,保管叫你们有来无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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